她的儿子宝玉,可不就是出家熬不住贫寒寂寞,才恣心纵意与两姨表姐有了首尾。
惜春之父经年与道士胡羼,最后贪服金丹烧胀而亡,本就荒唐。若惜春再草率出家,又清净不惯,再惹出燕闻轶事供人笑谈,贾府上下人口,还怎么出门见人。
“太太多虑了,庵里持斋把素自有清规戒律,不比荒村野庙难成体统。”
净虚有备而来,再劝道:“不如先把四小姐安置在庵中,吃斋茹素待发修行,太太生忍两年,凡百事情不闻不问。若是她熬住了,那就是梵修的机缘到了。若是耐不得孤寂,闹着要回来,太太照旧接她回来,再打发她出门子,未为不可。”
王夫人点了点头,正待说话,恰时宝钗进来请安。
想到宝丫头带累宝玉名声尽毁,心里又怨又愧,假意笑了笑,拉着她的手说:“我的儿,委屈你了。”
宝钗讪讪摇头,这亲也订了,聘也下了,再多委屈也得生忍了。好在破身的事借机遮掩了过去,倒省了口舌是非。
“哎……”王夫人叹了一口气,又将惜春要出家的事对宝钗说了,“遇上你四妹妹这么个不晓事的糊涂孩子,你说该怎么办好?”
宝钗并不关心惜春的将来,只说:“姨娘是个慈善人,为四妹妹连日用尽心力,可她天生一股百折不回的牛心左性,劝也不中用。若能助她与佛结缘,醒悟得度,未尝不是一桩阴德好事。依我说也只好由她去吧。”
“阿弥陀佛!”净虚合掌念了一声佛,又拍宝二奶奶的马屁,“怨不得人说宝姑娘心思通透,世人最难得就是‘放下’二字了。宝姑娘沉重知礼,将来必能谏夫治家,万事妥贴。”
“嗯。”王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,脸色和缓下来,对宝钗说:“既这么着,你就去小佛堂请四丫头来,且让她去水月庵待发修行两年再看吧。”
“善哉,善哉!”净虚听了,又念一声佛。
宝钗心知惜春对她戒心重,未必肯出佛堂,自己劝不动倒显无能,只说:“我看不如请师太亲去佛堂问她,从前四妹妹就与智能儿玩得好,必是肯去的。”
提起“智能儿”,王夫人想起,数年前智能儿私逃的事,转念想宝玉婚事诸多杂务还未料理,哪有工夫着意在这些小事上,便不问了。
净虚倒是借了智能儿的光,在惜春面前,将水月庵的清修生活,说得天花乱坠。
惜春本就心静,从小倾慕空门般若智慧,加之净虚用神秘感应等事,不断对水月庵赋魅,促使惜春对青灯木鱼、朝钟暮鼓的生活十分向往,竟等不得,非要立时随她去了。
王夫人了却心头一桩事,忙让吴兴家的取了银子,赏了净虚,安排车马送惜春去水月庵。
此时惜春尚不知,曾经置身佛门的小尼姑智能儿因思凡恋尘,情郎短折后,早在水月庵中干起了秽行营生。
自从水月庵断了贾府供奉,两年前又被塞了净欢、智空两个姑子进来,就渐渐走了大褶儿。
平时连早课晚功也不做了,积年老鸹出入高门大户,骗赚经衬斋供之费。青春小徒则安守禅院寮房,贪敛陪歇侍酒之财。
净虚本就是个马八六,起先还假意苦谏,唯恐人告发,砸了清净饭碗。待手里拿的银子多了,便对香积厨里做腥荤,尼寮舍中接恩客的事,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甚至于放纵净欢、智空拐骗几个年轻寡妇、空闺怨女进来做摇钱树。
这净欢、智空二人不是别人,正是从前的甄太妃和甄三姑娘。
惜春到底年轻,不知世事,还以为这一去夙愿得偿,自觉喜幸不尽。
水月庵离铁槛寺不远,盖在郊外傍山临河的地方。一溜姜黄矮墙,围起几间青瓦低檐的房子,大殿内炉烟袅袅,佛龛前时花清供。净虚领着惜春进入庵堂后院,让两个庄衣素色的女尼出来迎接。
一个是智善,一个正是智能。
惜春见了智能儿可喜可愕,喜的是旧友重逢,将来可以朝夕相伴。愕的是智能儿姿容妍媚,更胜往昔,颇具风韵。
再看智善也是相似情形,惜春心中狐疑不定,又说不上来有何不对,未免唐突,只得按下不问,随二人指引,进了一处偏远寮舍歇息。
净虚为了稳住惜春,这几日还不敢让她瞧出端倪,暗中嘱咐几个徒儿夜里小声些。
日暮时分,林府花灯璀璨,香屑满地,热闹非凡。萨满禛钰戴上十五叉的鹿角神帽,蒙上红铜制的星神面具,挎上腰刀,擎着神鼓,为新人跳神祝祷。
在古老的巫歌中,一对新人被送入洞房。禛钰完成萨满的使命,卸下行头沐浴去了。
正堂花厅之中大开筵席,美酒佳肴,琳琅满目。亭台水榭之上,载歌载舞,欢声鼎沸。
黛玉与父亲坐席吃酒,原本打算在林府住一晚,明儿再回长林园,想办法把惜春妹妹从贾府劝回来。
却见晴雯端着一个贴了大红囍字的小果碟,递到了她面前,碟子里装了红枣、点心,板栗三样东西。
枣、点、栗、囍,黛玉心领神会,这是禛钰在催她“早点离席”的意思。
吃过饭,黛玉不动声色地与父亲说笑了一回,见水榭上鼓点敲得颇急,只得起身向父亲告辞。
林海盯着那果碟,问女儿:“天快黑了,何不在家住一晚?”
黛玉解释道:“惜春妹妹闹着要出家,我得回去劝劝她。”
“也没有止静之后,抢着剃度的事,你急什么?”林海从果碟中拈起一枚栗子,“啪嗒”一声捏开栗壳,脸上已带出三分不悦。
黛玉目睹父亲变脸,想必已洞见了碟中意,不由暗暗咋舌,心念急转该如何描补遮掩,就听林海厉声对晴雯道:“去把那个萨满法师叫来!”
晴雯悚然吐舌,与黛玉对视一眼,无奈将身一矮,准备去寻太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