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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9第 219 章（第1页）

夜色如墨，巷子里的灯一盏接一盏熄了。风从窄窄的夹道吹过，卷起几片枯叶，在门槛前打了个旋儿又落定。王家小院的门虚掩着，屋里还亮着一豆昏黄的光。

程荭坐在桌边缝补衣裳，针线在布间穿梭，细密而无声。她没抬头，却知道婆婆站在门口已有一会儿。宋朗丽倚着门框，目光落在媳妇身上，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??眉眼清秀却不张扬，手指粗糙却灵巧，脊背挺直得像棵冬日里的老松。

“还没睡？”宋朗丽终于开口，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
程荭停了针，抬眼一笑：“等您呢。今儿累了吧？”

一句话说得宋朗丽鼻子猛地一酸。她走进来，坐在对面的凳子上，手不自觉地抚上桌面那件阳平的旧棉袄??那是程荭正在补的。袖口磨破了，肘部也开了线，可她一针一线缝得极认真，仿佛这不是一件将要送去劳改的人穿的衣服，而是要穿一辈子的珍宝。

“你说……下放真比蹲监狱好？”宋朗丽低声问。

程荭放下针线，看着婆婆的眼睛：“小娥说得清楚。首宋大学已经开始平反教师队伍，政策风向变了。爸要是坐牢，两年出来还是个‘罪人’，可要是下放到牧场，名义上是劳动改造，实则是避风头。那边天高地远，管得松，人也杂，反倒容易藏身。等风头过去，调令一来，就能顺理成章回来。”

宋朗丽听得怔住。她原以为这只是个无奈之选，没想到背后竟有这般算计。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儿媳陌生又熟悉，像是一直藏在雾里的人，今夜才终于掀开面纱。

“你早就想好了？”

“不止我想。”程荭轻轻摇头，“蔡婶也是这么说的。她说当年老蔡能活下来，全靠您救他儿子那一命。如今您家有难，她不能袖手旁观。她托人在畜牧局打了招呼，说是有个家属随行名额，虽然不合规矩，但只要肯塞点东西，总有人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”

“随行？”宋朗丽猛地坐直，“你是说……我能跟去？”

“嗯。”程荭点头，“我已经替您报了名。您是以‘照顾病弱亲属’的名义申请的，材料都递上去了。只要批下来，您就能跟着一起去牧场。”

宋朗丽愣住了。她张了张嘴，竟说不出话来。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，顺着脸颊滑落，滴在桌面上，洇开一小片深色。

“我……我怎么能丢下你们……”

“您不去谁去？”程荭语气平静，“爸这一走，少则三五年，多则十年八年。菊姐要上班，孩子还小，阿奶年纪大了，家里离不开人。只有您去最合适。再说……”她顿了顿，声音低了些，“这是您欠他的。”

宋朗丽浑身一震。

是啊，这是她欠他的。

几十年来，她总觉得王阳平娶她是高攀，是他沾了宋家的光。她仗着自己出身好、识字多、见过世面，在家里处处压他一头。家务不做，孩子不管，连公婆生病都是程荭跑前跑后。她甚至曾在亲戚面前嘲笑阳平“土气”、“没见过市面”，说他是“靠着老婆才有今天”。

可现在想想，是谁每天骑着破自行车往返四十里上下班？是谁省吃俭用给她买药治胃病？是谁在动荡年月里偷偷藏起她的照片不让别人发现她是“资本小姐”？又是谁，在得知自己可能被下放时，第一句话竟是：“别让妈知道，她受不了。”

她什么都付出了，而她给他的，只有冷漠和嫌弃。

“我……我想通了。”宋朗丽抹了把脸，声音颤抖却坚定，“我要去。不管多苦，我都跟他一块熬。这一辈子，我亏欠他的太多……这一次，换我来守着他。”

程荭看着她，嘴角微微扬起，眼中闪过一丝欣慰。

这一夜，两人说了很久的话。说到阳平小时候的事，说到宋家的老宅，说到那些年躲过的风雨、藏过的信件、烧掉的照片。说到最后，连宋朗丽自己都惊讶??原来她并不是真的不了解丈夫，只是太久太久，她选择不去看、不去听、不去想。

第二天清晨，阳光照进院子时，宋朗丽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袱。她把阳平最爱吃的酱菜、亲手织的毛袜、还有那枚结婚时的银戒指都包了进去。她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住了二十多年的家，忽然觉得它不再那么冰冷了。

程荭送她到巷口，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。

“这里面是干粮、药、热水壶，还有两件厚棉衣。路上冷，您一定得照顾好自己。”程荭说着，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，“这是我写给小娥的，您到了牧场要是联系不上人，就把信交给当地教育局的一个姓卢的干部，他会帮您。”

宋朗丽接过，紧紧抱在胸前。

“你……你自己也要保重。”她哽咽着说，“家里就交给你了。”

“您放心。”程荭笑了笑，“我会把阿奶照顾好，把孩子们教好，等您和爸回来那天，咱们一家团圆。”

马车来了，吱呀一声停下。宋朗丽踏上车板，回头再看一眼儿媳，忽然冲她深深鞠了一躬。

程荭慌忙扶住：“妈！您这是做什么！”

“是我对不起你们。”宋朗丽泪流满面，“从前我不懂，现在我明白了。你是我们老王家的恩人，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