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回皇上,托合齐的万一,要人遐想万千,身为朝堂的从二品大员,这样的话本不应该说。皇家血脉关乎大清龙脉,是家事,更是国事。是就是,不是就是不是。一则,八贝勒和八福晋还都年轻,不着急子嗣。二则,就算将来八贝勒和八福晋想要孩子承欢膝下,也应该从皇家里面正式过继,皇家没有领养外头孩子的说法。前朝皇帝武宗朱厚照认了很多义子,导致名声极差,且在他去世后义子差点谋反祸国殃民。八贝勒是贝勒,但八贝勒也有爵位传承。因此臣认为,托合齐大人完全是猪油蒙了心,言语失智。另有,……”看一眼太子黑沉沉的脸,阴恻恻的目光,皱眉道:“皇上,臣认为,这个孩子不是八贝勒的孩子,是大好事。有此臣知道,八贝勒和八福晋是怎么样的人品贵重。皇上,太子殿下,皇家家风就是大清朝廷的家风,就是大清的国风。皇家子弟谨守礼法,尊重嫡妻,乃是大清子民的福气。皇上,太子殿下,臣相信,八贝勒和八福晋这样的人品,一定会有他们的孩子。”
身体伏地,双手贴着地砖,脑袋放在手上,隆重地磕头。
康熙慢慢地坐直了身体。
看一眼要发怒的太子,冷冷的一个眼神。
康熙的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旋涡,沉声道:“说得好!说得好!说得好!”一连说了三个“好”,无视胤祥和胤禵激动的面容,看一眼太子和托合齐宛若瞬间被抽走全身血液的脸,他的面色肃然而郑重,左手抚摸右手大拇指,手指上戴着硕大而明耀的金掐玉丹珠戒指,似礼法的约束牢牢扣住世上每一个人的命途,微凉的珠玉硌在康熙的手心,那股凉意渐渐侵到心底去。
“汗阿玛!”太子惊呼一声,带着颤音,目光惊恐地看着老父亲,带着祈求。
康熙那句“朕准了……”停顿在嗓子眼,迎上太子无助迷茫的眼神,蓦然心下大是哀恸,深深漫出一股恐惧,身前闪过太子刚出生的时候,自己抱在怀里的惊喜,面对他的母亲临终的承诺,只想着,如果时光驻步,孩子永远永远也长不大,该有多好?
时光的印刻残忍而分明,在依稀能看清太子容颜的一瞬间,心底骤然刺痛,康熙下意识地闭上双眸,再睁眼时,已是梁九功殷切而期待的神情,仿佛有难掩的喜悦。
“什么事情?”康熙又恢复帝王高深莫测的模样。
梁九功装作没有看见暖阁里的情形,行礼,一起身,欢喜地笑道:“皇上,奴才派人去打听刑部的情况,刑部门口现在闹得欢乐那。弘晖阿哥去喊八爷和八福晋回家吃饭,八爷和八福晋说等等,说天气冷要他先回去。弘晖阿哥闹着要等,八福晋气得拧他耳朵,他发现八福晋的手冷,八贝勒的手也冷,心疼了。命令侍卫们点起来篝火,正跳着唱着那。”
康熙咳咳咳好几声。
看一眼胤祥和胤禟惊喜的模样,知道他们也不知道弘晖的顽皮,更乐了。
太子蓦然大喝一声:“刑部门口,如此欢闹,成何体统?”
康熙笑着摆摆手:“天气冷,这么多人等着,热闹热闹才好。”他的身体再次放松下来,问道:“你们八爷和八福晋还没用饭?这么冷的天,弘晖去了,穿的衣服多吗?”
“回皇上,八贝勒和八福晋没有用饭。”梁九功的脸上笑容加大:“皇上,弘晖阿哥穿的多着那,严严实实的,只露出来两个眼睛。脸上戴着白猫面具,头上还有两只猫耳朵,全身都毛茸茸的,在八贝勒身边跳舞那,那跳的,有千军万马的气势。可惜奴才没有亲自跑一趟。”梁九功很是遗憾的语气,说的康熙哈哈哈哈大笑:“下次要他进宫,戴着看看。”
梁九功惊喜:“皇上,那面具,据说就是过春节的时候戴着玩得那。奴才派去的人问了,为什么戴面具,弘晖阿哥说,他不能给人看到脸,下次和皇上一起微服私访,不能给人认出来。”
康熙痛快大笑。
“这小子!还有下次?”康熙真乐呵了,笑逐颜开。转头看向胤祥和胤禵:“你们跟托合齐、蒋廷锡走一趟,去宣朕的旨意,恩准刑部的判决。”
久旱逢甘霖!
“儿子替八哥感谢汗阿玛!”反应过来胤祥和胤禵生怕康熙反悔,麻利地行礼,拉着托合齐、蒋廷锡爬起来。那两个人还跪着都没反应过来,差点摔倒在地上。
“快点快点。”兄弟两个催着,扶着两个大臣站起来,按住他们给康熙行礼,拽着就跑。
康熙:“……”
“朕这是几辈子的债!”康熙气得一张老龙脸黑沉沉的。他已经反应过来,刚听弘晖的趣事儿心神放松,是上了老四的当了!
梁九功已经机灵地紧跟着两位阿哥跑出来了,此时此刻,暖阁里只有康熙和太子两个人。
太子直勾勾地看着老父亲,白白的跟白纸一样的脸,摇摇欲坠的身体,含泪的眼睛,宛若地狱的鬼魂一般。
“汗阿玛!”他呼唤一声,宛若穿越时空,呼唤二十年前的老父亲,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似一片薄薄的锋刃从康熙身上刮过去,一时不见血出来,只觉得疼,唯有康熙自己知道,已经是伤得深了。
“为什么?为什么?要答应刑部的判决?您明明知道,那份判决,于我,于那个孩子,是一份屈辱的宣判。”
康熙坐正身体,极力要自己正视自己亲手养大的太子,疼爱深入骨髓粘着血肉的父子之情。
“为什么?”太子又问一声,因为康熙沉默的目光,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击,沉沉密密的痛,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,那样无止尽的裂开去,斑驳难抑。太子难过得说不出话来,只听得耳边风声细细,吹得窗帘门帘轻摇动,软绵绵的“噗”一声,又是一声。
“朕认为,蒋廷锡说的已经够明白。朕很欣慰,自己在天下人的眼里,不是‘教子无方’的昏君。”康熙的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空漠,淡淡道。
太子心神一震,猛然间反应过来,老父亲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他的啊。太子焦急地呼唤一声:“汗阿玛,您快要人去追他们。汗阿玛,那个孩子是儿子的,是儿子的!”太子急得冲上去,双手用力地扶着老父亲的肩膀,用尽全身力气呼唤着:“汗阿玛,您快要人去追他们回来!”
四贝勒府上,前书房永佑殿,隆科多和年羹尧沿着卵石甬道迤逦进来,见里边正房雕甍插天,飞檐突兀十分壮观,室内却并不奢华,靠墙两排大书架上书籍琳琅,琴剑瓶炉枕簟屏帷,处处井井有条纤尘不染,两个人心下暗自掂掇,人说四爷最惫懒最讲边幅,果然内里乾坤收拾得齐整,因见屋里蜡烛四盏,明黄的灯光下,四爷正陪着四个格格散坐厚厚的地毯上,专心致志地玩着拼图。便都没说话,只站在一旁观看。
等到四福晋前来催着,嬷嬷们抱着孩子们都离开了,隆科多上前一步忍不住问道:“四爷,弘晖阿哥去了有一个时辰了,我去看看?”
四爷起身,趿鞋子缓走几步,站在窗边推开窗屉朝外看。
梅花盛开,花影重重。厚厚的雪没有融化的痕迹,在月光星光下闪着银光。十一月下旬的月亮,月光染上了梅香,分外动人,也染上了雪的清冷,银碗盛雪一般。
他专注地看着,温然含笑,眉目澹澹,人比月光清冷,比梅花孤傲,如积雪凝厚。
年羹尧看得一个晃神,情不自禁地越加着急:“四爷,属下去宫里看看。”
“都不要去。”四爷的目光还落在月亮上,弯弯的月牙儿,像开放在幽蓝的夜空中的菊花瓣,悄悄从六角亭的檐处爬出来,把倒影投入湖水中。清隽的眉眼间微露赞叹之色,不觉含了一缕懒怠:“安心等着。”
太子一定会去找老父亲,甚至说出来那个孩子是他的。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