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谢谢福晋的信任。”四爷挑唇笑着,眉眼之间,全然是英气勃勃的开朗。“弘曣的事情,莫要担心。爷明儿上朝后,去毓庆宫看看。”
“爷?”四福晋蹙眉。她总是要先顾着自家。
“没事。该去看看。弘曣病了那天,汗阿玛其实也是伤心的。”
四福晋心头一震。
“皇上……”
四爷轻叹一声,宛若春天里花儿开放的无声无息:“儿子们、孙子们,福晋都想得到,汗阿玛怎么会想不到?”
四福晋愣怔片刻,扑到他怀里,紧紧地抱着他。
四爷下了早朝,先去给长辈们轮流请安,等来到毓庆宫,已是未正时牌,园中太监们刚午睡起来,懒洋洋拿着竹剪刀修剪花儿。因见太子不在书房,四爷便叫过当值太监高三变问道:“太子殿下呢?”
“回四爷话,”高三变赔笑道,“太子殿下在八角亭纳凉,说身子乏,恁谁来了一概不见,四爷——”四爷冷冷说道:“连爷也在内?”高三变被四爷威慑的眼神吓得一下子矮了半截,忙道:“四爷当然例外。不过太子爷近日气性不好,求四爷别说是奴才告诉您的。”
四爷点了点头抬脚便走,沿着假山长廊徐步而入,远远便见一群太监和太子围在一处,不知是看什么,细听时几声斗鸡叫,亮如打鸣,原来却在斗斗鸡。四爷见太子全神贯注的模样,又是好笑又是好气。一声不言语站在后头。听太子说道:“这个力气太小了,恐怕要败!”言犹未毕,一个太监一蹿老高,惊喜地叫道:
“我的秃尾巴赢了!”
“忙什么?”另一个太监满头是汗,说道,“我的凤头大将军没出马呢!”
太子在旁笑道:“这是头一轮,还有三番恶战,谁赢了,二十两银子就是谁的!”说着,回身拿扇子,见四爷站在一旁,便笑道:“老四,你几时来的?”十几个太监见是四爷来了,便都讪讪退到一边,捧着各自的斗鸡面面相觑,他们都有点怕这个王爷。
“我来一会子了。”四爷给太子请了安,坐了栏杆旁的石礅上,转脸对太监们道:“没事做什么不好?跑到太子爷这里斗斗鸡!”
太子大为扫兴,摆手叫太监们退到旁边,端一杯凉茶喝了一口,问道:“你有什么事?”四爷便捡着要事先说,道:“弘曣的事情,太子殿下需要注意。家和万事兴。噶礼在两江准备试行摊丁入亩,他上了个条陈,说这法子好,请朝廷允准试行。臣弟看着挺好,也写了章程递到毓庆宫,不知道太子殿下看了没有?”
“……我当有什么大事呢!”太子对弘曣有愧疚,正满心不自在,听这么一说反而上来脾气,越看越觉得老四桀骜不驯脑后长反骨,心里有气,口中却笑道:“就为这巴巴儿不回家抱孩子跑来?”
四爷正襟危坐,没想到太子这样轻慢公事,被这不凉不热的话噎得一怔,不想惯着他这个毛病儿,因道:“还有苏北赈济的事,我觉得也都不是小事。既然都是小事,我也觉得比斗鸡要紧。”
太子听了,气得脸通红,但四爷的话虽刻薄,都无可辩驳,半晌,方冷笑道:“大约你昨天吃的洗三酒还没醒吧?你这是和我说话?或者因早朝上我驳了你的条陈,心里不服,所以专门来怄气!”
四爷脸上毫无表情,一欠身说道:“太子殿下!按说我不能和你顶嘴。如今国步维艰,库银只一千多万两,准格尔的阿拉布坦几次袭扰喀尔喀蒙古,朝廷都没理会,为什么?一是时机不到,也是没银子拿来打仗!噶礼摊丁入亩,把丁银平摊到田地里,田多就多缴银子,田少的也不至于冻饿,江南一个州府一年就可多收四万银子,值得一试。苏北干旱后有涝灾,几百万人生计无着,处处要银子——太子殿下,您请掂量,哪件事是小事?”
“我是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太子知道,今儿是老四占了全理,弄得太僵,这个讨厌的弟弟又告御状,老父亲那里也不好交代。他原意也只是碰个钉子给老四让“八爷党”看,逼着老四低头,没想到老四这么不买账,直接从山东调粮食。
但他这份苦心无论如何不能出口,因铁青着脸道:“库银空虚,由来已久,你和老十三有什么不知道的?你天天要办学,还要改革矿场,花的不都是银子?工部的银子花的流水一般我就不说了。苏北赈济灾民,加上买种子等等,一下子拿出三百万两,这个数太大了!所以我的意思苏南各府县也匀一点,朝廷就轻快一点,有什么不好?”
“噶礼如今也是糊涂人了,他递的条陈,要士绅与百姓一样,按田纳赋,查查历朝历代的制度,就算我们大清不喊着‘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’,哪有这么不近情理的?你是要逼着江南都造反了不成?”
两个人越说越远,心思怎么也对不上。四爷听着太子对噶礼的考语,句句都是在说自己!深呼吸再深呼吸。见说得口干舌燥的太子取茶水喝,便起身来,平静地说道:“太子殿下,看来倒是臣弟多事了。要没别的事,臣弟还要去户部,告辞。”说罢,一个长揖,竟自扬长而去。走了老远,隐隐听太子大声道:“取过我的头冠紫,接着斗!——扫兴!”
此刻,胤禩却在皇宫西北角辛者库寻找灵答应的宫女嬷嬷们。“辛者库”,是专一管教犯过太监宫女的地方儿,而因为出了那样的事,曾经伺候灵答应的宫女嬷嬷们才被押解到辛者库为奴的,但浣衣局的人并不知她们犯的什么事,见三爷、九爷、十爷、十四爷都来关照“好生照料”,还以为要起复灵答应的位分,也没有怎样难为她们。听说廉郡王胤禩也进来,很有点受宠若惊。
浣衣局的头儿黄海生将胤禩接到浣衣局议事堂,磕头请了安,亲手献一杯茶,赔笑道:“爷,再没想到您老人家来,有什么事情叫个小厮传奴才去府上!”
“爷来看看。”胤禩笑着吃了一口茶,黄海生站在一边伺候着,觑着胤禩,揣猜他的来意。胤禩吃着茶,端着温文儒雅的笑儿,轻轻挥着扇子打着蚊子,却不急着说事,问道:“当年毓庆宫、乾清宫的两个宫女,都还在这里?”
黄海生叹了口气,低下头,说道:“爷……”说着,笑道,“奴才是奇怪,这三爷九爷十四爷都来过,都叫奴才关照灵答应的宫女嬷嬷。爷又提起来那两位,莫不成出事了?”
胤禩没理会他的问话,说道:“这不是你问的事。你带我进去,你就在这里等,我出来还有话。”说罢便站起身来。
黄海生带着胤禩,横穿满院子晾晒的衣服竿子,到了一溜低矮的厢房门口,朝里看看,并没见那两位宫女,便问:“那两位宫女呢?”几个正在折叠衣服的年老宫女回答说:“听说预备毓庆宫太子爷的夏□□服帐幔,都说身子不爽,回房里去了。”因瞧见黄海生身后还有个陌生翩翩公子,几个宫女耳语几句,突然你推我搡叽叽咯咯笑个不住。
胤禩无声一笑,跟着黄海生到最北头一间房前,门虚掩着,黄海生一推门,见两个宫女正对坐,各自用调羹搅着一杯茶,便笑道:“她们说你病了——八爷看你们来了!”说着便进来,忙着又斟茶给胤禩,自己搭讪着退了出去。
两位宫女怔怔地站着,半晌才醒过神来,掇一把条凳过来,说道:“八爷将就着坐吧,这里就这个样儿。”说着又蹲了个万福。
胤禩沉默片刻,打量两眼,都已经苍老的,看不出来曾经的貌美如花。
一位,是当年在年幼的四哥面前,污蔑四哥名声的,听从太子奶嬷嬷的主意。被当年的太皇太后罚到这里。
一位,是在乾清宫里,勾引太子,要康熙大怒,罚到这里。还要康熙下命令,以后乾清宫里头,不要任何一个宫女伺候。皇宫里其他地方的宫女夜晚外出,必须两个人以上。
胤禩打量的目光要她们越发拘谨。胤禩却是疑惑万分:太皇太后和康熙,留着这两个宫女,做什么那?
他猜不透,这两位,他也不好动弹。看了两眼,点点头:“好好做事。”从荷包里掏出来两张银票,转身走了。
嘱咐几句黄海生,胤禩来到辛者库隔壁的慎刑司。
这里是皇宫的另外一个世界的另外一个世界。慎刑司的地牢,暗无天日,阴暗潮湿,还有一股子霉味血腥气刺鼻。几个看守侍卫打开地牢的门,铁链在门上哐当哐当地响,惊得里头的人都伸头看,胤禩透过领头侍卫手里的灯笼的光,隐约可见几个人的头上都有血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