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岱心头一震。他知道,这句话已逾越君臣之界,近乎结党之嫌。但他亦明白,太子此刻孤立无援,急需盟友。稍作迟疑后,他伏地道:“臣不敢有二心。但请殿下牢记:存亡之道,在于忍耐与等待。眼下之势,不宜轻举妄动。唯有积蓄力量,静观其变。”
太子默然良久,终松开手,轻声道:“去吧。日后若有消息,暗中递来。”
张岱退出殿外,夜风扑面,寒意彻骨。他仰望星空,心中百感交集。他曾以为协律郎不过是个闲职,掌管音律而已,却不料竟卷入如此深重的权力漩涡。音乐不再是娱宾遣兴的工具,反而成了政治博弈的武器。他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:“乐以载道,非止悦耳。乱世之音怨以怒,亡国之音哀以思。汝若执掌宫悬,须知一音一字,皆关国运。”
如今,他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分量。
回到舞台后方,新一轮表演即将开始。这一次是由教坊司献上的《破阵乐》,气势雄浑,鼓角齐鸣,象征大唐武功赫赫。张岱站在阴影里,看着舞者披甲执戟,腾跃如虎,仿佛重现当年太宗破敌之景。然而他心中清楚,真正的战场不在沙场,而在这一座座金碧辉煌的楼宇之间。
演出结束,宾客陆续退席。张岱正欲随众人离去,却被一人拦住去路。回头一看,竟是高力士。
“张八郎,”高力士笑眯眯道,“久闻你才学出众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老奴奉陛下口谕,明日辰时入内侍省觐见,有要事相商。”
张岱心头一跳。高力士乃圣人贴身心腹,掌禁军、通内外,地位尊崇无比。此人亲自传旨,绝非小事。他连忙躬身应诺:“谨遵内侍大人吩咐。”
高力士点点头,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:“年轻人,前途无量啊。但切记??有些事,看得清,未必说得清;说得清,未必做得清。慎之,慎之。”
待其身影消失在夜色中,张岱久久伫立,寒风吹动衣袂,宛如孤鹤独立。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自己已被推上了风口浪尖。圣人召见,究竟是赏识其才,还是另有图谋?惠妃势力扩张,太子岌岌可危,他又该何去何从?
翌日清晨,张岱沐浴更衣,赴内侍省候旨。直至巳时三刻,才被引入偏殿。圣人并未升座,而是随意坐在榻上翻阅奏章,见他进来,抬眼一笑:“来了?不必多礼。”
张岱叩首毕,垂手而立。
圣人放下笔,悠悠道:“昨日花萼楼盛会,诸乐皆佳,尤以《龙池乐》最为合拍。听说是你一手调教?”
“回陛下,协律之事,乃太常寺众人合力而成,臣不过略尽绵薄。”
“谦逊是好事,”圣人点头,“但也不必过谦。朕看人,一向准得很。你年纪轻轻,便能统领音声人,调度有方,实属难得。况且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微闪,“你还救过寿王性命,这份功劳,朕一直记着。”
张岱心头一凛,忙道:“那是意外,臣不敢居功。”
“呵呵,”圣人轻笑,“你可知朕为何今日单独召你?”
“臣愚钝,不知圣意。”
“因为,”圣人缓缓起身,踱至窗前,望着远处宫墙,“朕想让你做一件事??替朕监制一部新乐,名为《开元太平颂》。此乐将用于明年元日大朝会,必须庄严恢弘,足以彰显盛世气象。你可愿担此重任?”
张岱呼吸一滞。这是极大的荣耀,意味着他将直接参与国家最高级别的礼仪音乐创作,甚至可能因此晋升官阶。但与此同时,这也是一份沉重的责任??这部乐曲将成为开元盛世的象征,每一个音符都将被千万人聆听、解读、评判。更重要的是,它也将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话语权载体。
他深吸一口气,叩首道:“臣蒙陛下信任,虽肝脑涂地,亦不敢辞。”
“好!”圣人抚掌而笑,“朕就知道没看错人。此事暂不公开,你先拟个章程,半月后呈报。另外??”他忽然压低声音,“莫让太多人知道。”
张岱心头剧震。这句“莫让太多人知道”,分明是在提醒他:此事敏感,涉及权力核心。或许,这部《太平颂》并不仅仅是歌功颂德那么简单,而是圣人用来平衡内外、震慑群臣的一枚棋子。
退出宫殿时,阳光洒满丹墀,金瓦熠熠生辉。张岱走在长长的宫道上,脚步沉重如铅。他知道,从此刻起,他已经无法再做一个单纯的乐官。他的每一个决定,都将牵动朝局风云。
回到家中,他闭门焚香,取出珍藏多年的《乐经》残卷,细细研读。夜半时分,提笔写下八个字:**音起于心,乐动乎政。**
窗外月光如水,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。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,已在大唐宫廷悄然打响。而他,已被命运推至前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