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方才进殿时便一直微垂着头。天子病体乏力,目力不济,虽只相隔数步,竟也未曾察觉。直至此刻他抬起头来,那半张脸上赫然几道绯红的指印,才猛地撞入天子眼中。
天子甚至疑是自己眼花,一时竟顾不得方才的震怒,上前两步扶住御案,微俯下身又细看了一眼,那一道已泛出紫痕的掌印,仍清清楚楚地烙在他脸上。
如是终于确信,他亲手抚养,视若半子,倾尽心血,方扶持起来的国之柱石,官居二品,统领百官的尚书令,竟被人一掌掴在了脸上!
“放肆!”
天子勃然大怒,猛地一掌击在御案之上,震得笔墨纸砚俱是一颤。那震怒之态竟比先前训斥之时还要强烈数倍!
那指痕纤细小巧,一望便知是女子所留。天子见状怒火更炽:“你脸上这伤,莫非就是被那女子打的?你竟昏头到容她如此放肆!你容得,朕绝不能容!”
“单凭她胆敢掌掴朝廷重臣这一条,朕便可直接杖杀了她!”
覃景尧眸光骤然一冷,抬眼直视天子,竟当场顶撞了回去:“诚如陛下所言,臣甘愿受她掌掴,还生怕自己皮糙肉厚,震伤了她的手。今日犯纪,臣任凭陛下处置,绝无怨言。但臣的私事,即便是陛下,也无权过问。”
“覃景尧你放肆!”
天子身为九五之尊,天下臣服,何曾受过如此顶撞,竟是怒极反笑,“这天下有什么事是朕不能管的?莫说是你的私事,便是你这个人,朕要过问,你也得跪谢天恩!朕便是执意要杀了她,你待如何?!”
覃景尧闻言目光如淬寒刃,字字掷地有声,“陛下若要杀她,便请先从臣的尸身上踏过去!”
“你大胆!”
天子一声雷霆怒喝之后,身子猛地一晃,竟踉跄着向后倒去。若非覃景尧骤然起身与御前总管一同抢步上前搀扶,只怕这一国之君便要当场气厥倒地!
“这女子,这女子,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,竟叫你,连朕都敢顶撞?”
天子终究病体未愈,经此番震怒,气血攻心,面色骤然苍白如纸,病容尽显。
覃景尧当即喝令御前侍从速传御医,一面搀扶天子于软榻上半卧,挽袖斟茶,双手奉上。待天子接过茶盏,他后退两步,掀袍跪地,垂首沉声道:“臣犯大不敬之罪,顶撞陛下,致圣体不安,臣万死难辞其咎,唯愿陛下龙体康泰,福泽绵长。”
他复又抬起头,目光沉静而坚定:“非是臣被人灌了迷魂汤,而是臣行了恶劣之事,自觉有愧于心。今日种种,皆是臣关心则乱,迁怒旁人所致。臣一人做事一人当,甘愿领受陛下一切责罚,只求勿牵连无辜。”
到底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,见他如此坦然请罪,天子反倒不忍再苛责。那双虽显浑浊却仍偶掠精光的眼睛,凝视下首良久,终是化作一声长叹:“起来罢。”
待他谢恩起身后,方语重心长道:“你若早先能有这般明断,朕又何至于与你动此大怒?你堂堂尚书令,功勋卓著,能与一个女子做出什么恶劣之事?”
“纵有些许不当,既已将她收在身边,予她荣华富贵,她便该事事恭顺,感恩戴德,岂有反生怨恨之理?”
天子神色稍缓,语气渐沉,“既是你一心维护,朕便饶她这回。但你须牢记,你身为朝廷重臣,志在社稷苍生,断不可因一微末女子,失智乱性,荒废国政!”
覃景尧自是垂首应下。
待私事既毕,天子揉着额角,再度沉声道:“若只是寻常仆役小民,量也不敢有人非议。可你千不该万不该,竟派府卫擅闯仁亲王府!如今闹得满城风雨,尽人皆知。满京城都在传你覃大人,冲冠一怒为红颜,真是好大的威风,”
覃景尧躬身垂首,双手执礼至额前:“臣不敢,亦无可辩解,惟请陛下公允责罚。”
天子瞥他一眼,恰闻殿外御医已至,终是叹道:“今日之事,虽是宝珍所养孽畜肇祸,然不知者不罪。如今畜生已诛,宝珍亦自请入寺清修赎罪。你虽行事不敬,终究事出有因,且悔过诚恳,朕便念你初犯,便小惩大诫。”
略一沉吟,复道:“若仁亲王不再追究,便罚俸三月,以儆效尤。”
覃景尧当即躬身领命:“臣,领旨谢恩。”
仁亲王早已妥协之事,朝野心知肚明。这般惩处,于覃景尧的俸禄,赏赐乃至万贯家财而言,可谓九牛一毛。分明是雷声浩大,雨点全无。
圣旨既下,满京显贵在唏嘘之余,却也并未感到意外。苦主既已息事宁人,即便丝毫不予惩处也合乎常理。至于那些受牵连的仆役平民,声微力弱,又何值一提。
此事终以无人受重惩而了结。与先前府卫气势汹汹四处拿人之态相比,看似雷声大雨点小,甚至闹至御前,实则却是明晃晃地向世人昭告,此女便是他覃景尧的逆鳞。
谁若触之,纵是皇亲贵胄,他亦绝不会善罢甘休。
待翌日早朝,他竟坦然顶着半张脸上已转作淡紫的女子掌印步入大殿时,满朝文武霎时哗然,旋即又陷入死寂。至此,众人对那位久闻其名的女子算是彻彻底底领教了一回,自此讳莫如深,再无人敢存半分轻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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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日接连不断的风波,乍闻真相,与他决裂对峙,急症复发,喉颈患处阵阵刺痒胀痛。诸般苦楚如潮涌至,竟似玩笑般叠作一团袭来,压得兰浓浓几乎难以负荷。
她有意摒弃杂念,不再深想,反锁了门窗,敷药后便脱鞋上床,沉沉睡去。这一睡,竟从午后直睡到了月上中天。
最深重的痛楚,总在万籁俱寂时啮咬人心。白日里强压下的苦痛,愤怒,悔恨与不甘,此刻如潮浪般汹涌反扑,几乎将人彻底吞没。
兰浓浓再招架不住,顷刻间溃不成军,泪落如雨。屋内门窗紧锁,仆从不敢惊扰。烛火未燃,四下漆黑寂然。
这彻底的黑暗与寂静,反令她卸下所有心防,纵情痛哭,再无顾忌。
昔日的深情有多炽烈,如今的恨意便有多刺骨。她恨他从一开始便织就谎言,一步步诱她深陷泥淖。更恨他口口声声说喜爱,却将她推入这般不堪的境地。
可兰浓浓更恨自己,恨自己不够谨慎,轻信于人。恨自己不听姑姑劝诫,一意孤行。恨分明已生疑窦,却仍自欺欺人,甘愿沉溺于虚妄之中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