庵中屋宇七八座,间隔疏朗,地势居高更显天旷云低。申时过半,日色炽白,庵内虽无积雪,毗邻山林却仍覆着皑皑白雪。明净窗扇透进光来,映得室内亮堂如点灯。
她发间,指上,腕畔,颈项,乃至衣袄鞋面,皆缀着熠熠生辉的珠玉。衣发间氤氲着名贵雅香,从头到脚,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个被如何爱重,以荣华精心娇养的女子。
浓浓生就一张精灵喜人的圆润脸庞,如今面颊亦丰盈粉润。然伏案时,却清晰可见颊边纤柔轮廓,那是昔年骤然消瘦留下的痕迹。
唇色不点而朱,却总不自觉微抿,显是常年隐忍养成的习惯。
只需细心端详,便能从这锦绣堆砌的华美之下,窥见处处流淌的,身不由己的压抑。
云安脸上的笑意却再难维系,却又在她扬脸笑开的瞬间重新舒展。她搁下无意间被揉皱的符纸,伸手为她理了理暖融融的衣领,声线低柔微涩,
“我与你其他姑姑为你做了身冬衣,只是不知你如今身子耐寒如何,薄厚是否合宜,前头福袋尚够用,你也写了许久,便歇一歇,随我去试一试。”
兰浓浓不疑有他,含笑搁笔应下。
后堂虽不算阔大,自桌案右侧入内,却赫然现出一排连着走廊的厢房。此处本是香客小憩留宿之所,因庵中人手有限,亦不求门庭若市,便改作平日抄经静修之用。
内里桌椅床榻,茶水书架一应俱全,只空间略见促狭。
兰浓浓随云安入了走廊第二间厢房。屋内情形一目了然,叠着蓝白素净被褥的床榻上,三套灰蓝衣衫并排而陈。颜色淡沉,款式朴素,乍看与寻常衣物无二,与往日姑姑们为她所做的衣裳却大相径庭。
然细观针脚密实,触手柔软温暖,显是填了上好的棉絮,其中心意不言自明。兰浓浓只觉心口发热,一股酸意直涌而上。她低头轻抚衣料,唇间逸出一声无声喟叹,继而深吸一口气,眸弯如月,抬手解起盘扣。
云安未掩房门。堂内与走廊俱铺着木板,此时一片寂静,些微动静皆可入耳。门两侧暖炉氤氲,纵敞着门亦不觉清寒。
她外罩一件白紫相间,银线勾边绣大朵牡丹的覆腰小袄,褪下后里头又是一件无袖及踝的同色袄裙。幸得她身量有致,肩薄腰细,四肢修长,层层厚衣犹显身姿娉婷。
然落在为她解衣的云安眼中,只见褪去外裳后,仅着束腰洁白里衣的身子竟如此纤瘦。锦缎上牡丹花芯的珠粒硌入手心,她暗吐一口浊气,强压下心疼,忙取过榻上左边那套衣衫速速为她穿上。
蓦然褪去外衣,饶是房中有暖炉烘着,兰浓浓双手仍迅速失温,浑身不由绷紧。幸而姑姑们做的冬衣实在厚实,一经裹上便觉暖意融融,教人满足地喟叹出声。
她轻抚袖口,衣料虽只半指厚度,却极是密实。方才铺着时不显,穿到身上才知肩臂腰身皆裁得极是修身。依着云安姑姑又套上一件,复将先前脱下的袄裙穿回。除却略觉束身,外罩短袄一掩,竟似未曾多加衣衫。
额角颈间已隐隐沁汗,她却猛地打了个寒颤,笑容僵在脸上,倏然抬眸看向云安姑姑,心底猝然腾起的念头迫她浑身发颤。
而云安姑姑望来的目光再不作掩饰,写满了心疼与不舍,泪光盈睫却决绝如刃,如一阵飓风裹挟她的心识猛坠深渊。
直至求生本能将她从窒息的闭气中唤醒,方似自无底晕眩中挣扎回神。
颈间汗意黏腻,喉头滑动,将万语千言生生咽下。纵使心事已在方才猝不及防间暴露无遗,兰浓浓仍强牵嘴角,僵笑着假作无事,嗓音干涩气虚:“姑姑,我已没那么怕冷,不必穿这么多——”
“山上寒气重,多穿些总无碍的。”
云安细细为她抻平衣纹,眼风扫向房门,声压得几如气音,惟附耳可辨,“衣内缝有银票并两套户籍路引,皆盖有官印,你可安心取用。稍后离庵的香客中,有一家正要出城,你便褪去外衣首饰混入车中,到后会有林家的伙计接应,”
她指尖微颤,却仍稳着动作理好衣襟:“之后,莫告诉任何人你去向何处。只如昔年在玉青时一般,寻个邻里和睦之地,凭一技之长谋生,求个衣食无忧,随心安稳的日子。”
方才话头被打断时,兰浓浓便已有预感。可当真的听云安姑姑事无巨细为她安排后路,恐慌之余只觉心口被狠狠攥住,顷刻间浑身热气尽散,彻骨冰寒席卷四肢,无法抑制地战栗起来。
然眸光却徐徐清明,继而坚定。
姑姑们待她的恩情早已无以回报,她岂能自私离去,将祸事留给本不相干的姑姑们,做那忘恩负义之徒?
且,太过仓促与突然。
“姑姑。”
她如冰的双手猛地反握住衣襟上那双温暖的手,既已彼此心知,再欲盖弥彰才是难堪。兰浓浓忽而笑开,眸中水光潋滟,声虽压低却抑着微颤:“姑姑们全心为我,我又怎忍心连累你们?”
云安浑身一震,热泪倏然滚落,正欲开口却被她牢牢按住,
“姑姑且听我说。我是恼他先前欺瞒,纵使他认错伏低,嘘寒问暖,我仍心有芥蒂。可说到底亦是我识人不清,一时难以释怀。然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?他着意弥补,所作所为,我非草木,岂能无动于衷?”
她笑意愈显自然,“如今我们既为夫妻,我不过一时之气,远未到要偷偷离去的地步。姑姑放心,我的性子您深知的,若真无法容忍,必不会多留一日。便是要走,亦当堂堂正正地走。”
倏尔语声渐转歉然:“倒是我不好,心性不定,累姑姑们暗中为我忧心劳神。我知姑姑们关心则乱,只是,我那夫君位高权重,仪表斐然,爱妻之名世人皆知。我若因一时置气丢了这般夫婿,才是亏大了。”
她轻握云安的手,眸光澄澈:“姑姑放心,孰轻孰重,我分得清。待清风姑姑她们得空,还劳您代为转圜一二。待庵中清闲些,我再与姑姑们细细说明。”
她言之凿凿,情态恳切,字字句句皆似发自肺腑。云安似是被她说服,神色渐缓,点头应下,只道斋饭处需人手帮忙,唤她同去,说话间亦忘了将衣裳换下——
皇宫
太极殿中舞乐升平,美酒盈樽。推杯换盏间笑语朗朗,女眷们倾身低语,目光若有似无地向左首尚书令席上飘去。朝臣与番国使臣亦频频注目。
前者多疑那位夫人徒具虚名,终难登大雅之堂。后者却思虑更深。
一个时辰前宫宴初开,使臣献礼后不久,众人便见尚书令趋近天子耳语数言,旋即自侧殿而出。其间宴饮歌舞,献艺竞技,皆未见其踪影。直至军中演武,方见他悄然归返,立于天子身后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