覃景尧等了片刻,身后依旧无声。他含笑顿足回瞥一眼,继续负人前行。夜风微凉,嗓音却柔至极处,
“医书有言,肝气顺则心舒,胃口自开。浓浓晚膳想用什么?现下便遣人回府备着,待你我归府便可直接享用。若一时想不出,我便做主依你平日喜爱的菜色安排。”
恰在此时,碧玉提着红檀木食盒近前。她素来畏寒,但凡出行,车中必常备温养食饮。此刻食盒中两碟精巧糕点犹自氤氲着淡淡热气。
覃景尧知她腹中空虚,若骤然食用糯糕点心恐难克化,反伤脾胃。便腾出右手,取一方洁净丝帕托了块松软面糕,反手递向肩后,浑不介意她在自己背上进食。
碧玉合上食盒悄然退后。兰浓浓侧首倚在他肩头,默然望着那递至颊边的糕点,久久未动。
他步履沉稳,手臂向后悬停,不见半分催促。直至糕点的温热渐渐消散,方听他又轻声一笑,语□□风,
“可是不喜这口味?你空胃许久,糯糕此刻入口不易消受,怕你夜中腹痛。浓浓听话,只尝一口也好?”
夜色宁谧,身后仍无声息,唯有轻浅呼吸一下下拂过后颈,温软如羽。只是这般,已叫他心软成潭,愿倾尽耐心相待。
几息后,身后衣衫窣响,手中蓦地一空。
心口却如溅入星火,霎时燎原。炽烫疾跳,喉间发紧。他倏然昂首,眸亮如星,于夜色中无声绽开笑颜。
前有他如屏挡风,身上又添暖披,兰浓浓被他稳稳负在背上,本也无心真教他就此背返。奈何先前被他闹得久了,她随着步伐轻晃,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。
她身轻体软,然睡后无力自持。要护她不至歪倒,不扰清眠,便须前倾躬身,费力倍蓰。更遑论还需徒步二十余里。
她既已睡熟,覃景尧本可至此作罢。然而有些事易做,时机难逢。她终有软化之迹,如此良机岂容错失?故纵然她酣眠不知,他仍一步一印负她而归。
自暮色四合至月明星稀,行人见之无不瞠目。然旁人目光言语,怎及他浓浓真心半分?
徒步近三个时辰,盥憩不足两个时辰。翌日天未亮,覃景尧便起身朝会。议政一个时辰后,又至都堂批阅各地奏章,听各部报批决策。
午膳小憩片刻,复率属僚巡视云泽渠供给诸部及军中事务,随机定策。神情举止未露半分倦色。
待归府时,已是晚霞漫天之际-
兰浓浓近来迷上了拼榫卯。起因是一回屋内洒扫的婢女不慎将博古架上,他寻来的五层宝船模型碰落。那模型结构极是牢固,近两米高坠地竟只磕损一截船桅。
此船乃当下水师甫淘汰的战船一比一复刻而成,市面绝无流通。因得此模型,寻能工巧匠便可造出堪战之船。不仅如此,博古架上诸物皆是精仿或孤品,价值千金难求。
兰浓浓曾观览各类展览,自有几分眼力。这般巧夺天工之作,平日只作观赏未深究。婢女实属无意,且吓得跪地请罪,瑟瑟发抖。
宝物微瑕确令人心痛,然终非活物。兰浓浓遂拦下碧玉责罚,将宝船搬来琢磨可否修补。幸而这时代匠艺至臻,所有形态皆由大小部件榫接而成,那船桅亦如是,虽脱落却未断裂,寻得契合处便可重接。
宝船复原,兰浓浓方觉技痒。她原来的书房亦有不少拼装乐高与拼图,一组装便少则一二时辰,多则三五日。那种全神贯注,心无旁骛如入定之感,及大功告成后的成就与满足,实在迷人至极。
练字虽可修身养性,与之相比亦要退让一步。覃景尧不怕她有所求,只怕她无所欲。难得她对什么物件生出兴致,自是各样奇巧源源奉上。
只是她过于痴迷,专注时常废寝忘食,且不许人提醒相助。好处便是此时不论与她说什么,她皆点头应下。喂什么亦张口便咽。好几回,他便坐在她身旁,瞧她全神贯注的模样,一口一口喂她用膳。
这几日她正拼装仿护国寺的六层玲珑塔。浓浓心灵手巧,如今书房多宝架上已摆了一盏屋灯,一艘海船,一只虎,两只兔,可谓得心应手。
覃景尧抬步入内,见她手持榫卯搁于低案,分膝坐在地毯上出神。睨了眼旁侧,婢女摇首示意。又细观她神色,见眉目舒展,气息宁和,遂挥退下人近前,
“可是有不解之处?需我参谋一二否?”
兰浓浓闻声方回神,目光不由自主落向他双腿,又似触电般急转回来,垂眸看向未及半成的结构。手中零件寻不着落处,只作若无其事状,摇摇头:“不必,我看看图纸便好。”
覃景尧何等敏锐。那一眼慌乱及看似忙碌实则毫无寸进的情状,岂能不知她因何失神?
明了之后,身上酸胀的沉重感如被温柔抚慰,霎时消散。矜贵俊美的面上倏然笑开,由内而外散发的欣悦之气,毫无遮掩地弥漫开来。
“那浓浓可是有心事?怎的连袖子都忘了系?”
她的衣裳俱是他定的款式,袖摆多宽大,举手投足间灵逸飘举。然拼装榫卯需场地利落,她便遣人做了围挡,宽袖不便行动,亦不必为此新制衣裳,只寻了束袖系上。
兰浓浓经他提醒方发觉,今日醒来知他昨夜所为,便有些心神不宁,连束袖都忘了。心既不静,这等需凝神之事又如何做得?
她松开自欺欺人的零件,握住他正为她束袖的手,忽地肩头一松,抬眸望他,唇畔弯起:“今日不拼了。我有些饿了。”
覃景尧瞳孔微扩,眸光愈亮,反手握住她,喉结轻滚低声应好-
未免她过于痴迷榫卯久坐,覃景尧曾与她提议赛水。府中最大温汤池长约十丈,以往返三次为计,若她能胜,便允其在庵里留宿,另附言,赢一次便可宿一夜。此约随时有效。
正所谓投其所好,攻心为上。
对于不得外宿一事,兰浓浓早有微词。他任打任骂却不松口,她又不能在姑姑们面前与他撕破脸,只得按下不表。虽不知他泳技如何,速度可练,机会却难逢。
覃景尧看出她意动之下的权衡,只含笑不语。
二人身高相差近一尺,速度,力量,爆发力本就不在同一层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