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子受伤便是奴婢失职,万死难辞其咎。况且她们已屡屡疏忽,若夫人再出差池,当真无颜存于世。
“郭管——”
“慢着。”
兰浓浓抬起脸。泪痕犹在,一双眸子却如经山泉涤荡,清亮得灼人。她望向惊慌的二人,唇角微扬:“我无事。”
可这般模样怎像无事?
二婢交换眼神,终究依令按捺。碧玉取出锦帕欲为她拭泪,却被轻轻推开。见夫人自行拭净面容,神色气息确无异常,方才稍定心神。
兰浓浓稳了稳呼吸,啜了口茶润喉,轻声道:“将屏风移开。”
“这——”
因着她方才异常情状,二婢踌躇未敢劝谏,正思量如何婉转劝阻时,忽觉一道凝着威压的视线落下。
二人身形微僵,惊诧之余目中掠过不自知的惶惧,此刻的夫人竟让她们心生畏意,连抬头直视的勇气都提不起。
约两息后,二人轻轻福身,分绕至屏风两侧,唤来侍从将屏风撤下。
兰浓浓同时起身,望向堂中那惶惶不安的男子。她心中实则满怀敬意,轻轻将琉璃莲放回箱中,郑重抚掌赞叹,
“赵东家,这琉璃莲极美。但您与坊中匠师所成就的,远非器物本身所能衡量,此物当称重器,诸位当为大家!”
此话既出,惊得人连她方才落泪的异常举止都被暂且掩盖。
重器?
素来唯有军械盐铁堪当此称,这赏玩之物如何担得?
大家?
历来开宗立派,桃李满门者方配此誉,眼前这惶惑的商贾与沙石作伴的匠人,怎堪如此盛誉?
这般超格的评价让满堂皆惊,众人面面相觑,却无人觉得夫人见识浅薄,只疑心她是否被巧言蒙蔽。
曾亲见此物的郭管家与碧青二婢再度望向那东家时,目光已透出深深的审视。
这件琉璃莲确是珍品,然世间能与之比肩,甚或更精妙绝伦的玉雕瓷塑亦非罕见。各地名窑佳玉,哪个不是技艺登峰造极?
相较之下,这琉璃莲至多算是取巧之作。且以明璃如今的市价,怎担得起“重器大家”这般评价?
不独旁人作如是想,连赵长平自己闻此赞誉亦是头皮发麻,只觉受之有愧,乃至心生惶恐,连道“不敢”。
目光求助地投向郭管家,却只见对方神色肃然,满目审度,惊得他连场面话都再难出口。
或许他尚未意识到自己与匠人们究竟创造了什么,但这丝毫不影响兰浓浓在心中为他们喝彩致敬。
无杂色,无杂质,只纯净度而言,已将当下仍以色杂浑浊为主的琉璃工艺远远抛在身后。这是一项跨越时代的技术突破,赋予玻璃制品以划时代的意义。
或者说,早在他烧制出完全透明的玻璃时,便已引领这个时代的玻璃工艺,迈入了全新纪元。
正如来时路上碧玉所言,这两年间明璃为百姓生活带来的变革,远非玉器瓷器所能比拟。
后者自有其艺术价值,世人共识。然若论实用意义,新材料的诞生,科技树的奠基,文明进程的推动,日常生活的便利等等,与此前各类工艺品全然不在同一维度。
在玻璃真正的用途面前,饰品摆件不过微末小道。
然而眼下,兰浓浓见他这般无措,又见众人神情间不以为然且隐带质疑,反而心生歉意。她重新执起那盏琉璃莲,温声道:“赵东家方才邀我为此物取名,承蒙看重,我便厚颜为之命名为,净莲。”
见她未再提“重器大家”之语,赵长平如蒙大赦,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,额际亦是汗珠密布。
他忙侧身以袖半掩,取出帕子拭汗,方回身堆起惊喜笑容恭维道:“夫人博闻强识,此名恰如其分!净莲,名副其实!小人拜谢夫人赐名!”
兰浓浓见他虽笑着,气息却虚浮不定,周身都透着坐立难安,便不再多留,只问他可否方便容她日后往作坊一观。听得对方连声应承后,她道了句“失陪”,嘱咐郭管家好生招待,便起身离去。
赵长平此刻哪还待得住?待恭送夫人离去后,他对神情莫测的郭管家讪讪一笑,拱手道“坊中尚有杂务”,便匆匆告辞。
直至躬身垂首迈出府门,这般姿态登上马车,待车门闭合的刹那,他倏然抬头,露出一张喜笑颜开的脸。
若非马车尚未行远,他几乎要哼出曲来!
他整了整衣袖,如老太爷般悠然靠向车壁,唇间无声重复着“重器”“大家”四字。越是回味,嘴角弧度便越是控制不住地上扬,直恨不得将这两句评语鎏金刻匾,高悬于自家宅门、工坊、乃至铺面最显眼之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