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着便推开他要起身。
覃景尧岂舍得让她气恼伤神,忙抬腿轻拦,长臂一揽将人拥回怀中,温声软语地哄道:“夫人莫气,都是为夫失言。实是我片刻不愿与浓浓分开,只盼能与你形影相随。”
他执起她的手,细细分说,“车马舟船皆按府中规制备置,莫畴亦会随行,此行定让夫人旅途如居家般安适。还望夫人宽宏,饶我这一回可好?”
兰浓浓斜眸瞥他,终是抿唇一笑:“念你认错诚恳,这回便不计较了。”
话音未落,面上那点愠色已消散无踪,转而兴致盎然地问起途经之地的风土人情、物产气候,又与他商议该带何物、同行人数、府中随行仆从,还要与宝珍郡主、付夫人等友人小聚话别,念叨着要带什么礼物回来
她神采飞扬地说着,眉眼间流转的光彩看得人心头发软,只觉万事皆可依从,犹恐给得不够——
一个月转瞬即逝。车马食宿皆无需兰浓浓操心,她只吩咐仆从收拾好随身用物,静心调养身子。临行前,本需夫妻一同入宫领受帝后赐宴,覃景尧也体贴地替她挡了这番劳累。
此行虽为代天子巡视,却并非急务。随行除府卫外,更有数百卫士。
覃景尧唯恐她旅途不便,单是日常用度便备下三辆马车。兰浓浓又添了些把玩之物与书籍,多是明璃与瓷器,竟也独占一车。连同主仆乘坐的车辆,家眷车队便有十辆之众。待汇入钦差仪仗,更是浩浩荡荡出了京城。
才离城不久,覃景尧便弃马登车,来到她身边-
天子本欲令太子同行巡视。虽非实绩,亦可为将来添上一笔资历,更暗含制衡权臣之意。然而这念头刚向郭皇后提起,便被她以“太子年幼,恐难耐长途跋涉”为由劝止。
年过五旬的天子,近一年多来服食丹药后虽精神矍铄,形貌却加速苍老。因其正沉迷此道,即便亲近如皇后也不敢妄加劝谏。
人到暮年最惧生死,纵是帝王亦未能超脱。若被曲解为诅咒圣寿,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。
早年郭家为避外戚之嫌,自请弃官从商,举族迁离故土。天子对此深为嘉许,又因顾念皇后情谊,对郭家生意多有关照,方使日渐兴盛。
如今朝中除辜砚外,已无郭氏子弟为官。而仅辜砚一人便足以安定朝堂,凝聚群臣。
此番辜砚离京巡视,若太子随行,途中若有闪失尚可照顾。但若此时天子稍有差池,单凭郭皇后一人,势必独木难支。故而无论如何,辜砚与太子必要留一人在京坐镇。
天子虽未察觉皇后深意,却也明白太子乃国朝根本,不容有失。自己虽因丹药之效精神矍铄,终究年事已高。即便再有皇子降世,也已无力悉心栽培。最终,巡视之责便全权交由覃景尧代行。
此行规制仅次天子,三层官船巍然江面。马车径直驶上甲板,兰浓浓至此方得下车。
从城门到渡口五十里路,兰浓浓久未经历这般颠簸,加之登船后身体一时无法适应,双足落地的瞬间,膝弯一软,整个人便瘫软下去。
覃景尧见她脸色煞白,唇瓣紧抿,眉心拧出一道深痕,难受得连指尖都在发颤,心口似被狠狠揪紧。顾不得前来请令的官员,厉声唤莫畴速来,抱着人疾步登上二楼卧房。
“——我不去了”
兰浓浓声音细若游丝,“船还未开放我下去我难受——”
眩晕与恶心阵阵袭来,她张口欲呕,却什么也吐不出,只余喉间不住痉挛。泪水无声滑落,浸湿了他胸前衣襟。
恰在此时,楼船轻轻一晃。这微末动静于她却不啻惊涛骇浪,耳中嗡鸣骤起,五脏六腑都似错了位。待那阵天旋地转稍缓,更猛烈的痛苦席卷而来,绞得她心口骤停。
“求你了”
她紧闭双眼,连呼吸都放得极轻,生怕细微震动都会加剧颅中痛楚,“再待下去我会死的”
气若游丝的哀求落在耳中,字字如刀。覃景尧收紧双臂,将人护在怀中,连指尖都因用力而泛白,却不敢轻动她分毫。
他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空有权势,却不能让风浪止息,更不能替她承受分毫苦楚。
然船虽未启,他却绝不能送她下船!
且不说代天子送行的使臣正在岸上观礼,单是将她独留京城一事,便绝无可能!
既然她乘不得船,那便改水路为陆路。至于延误之责,他自会向天子请罪。
“我知浓浓难受,”
他将声音放得极轻,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,生怕惊扰了她,“且再忍耐片刻,莫畴马上就到。待他为你稍缓症状,我们一到瀛州渡口便立时下船改乘马车,往后再不乘船,可好?”
兰浓浓正竭力抵抗着翻江倒海的不适,未能听出他话中的深意。
此刻二人皆未曾料到,这番话竟一语成谶,她此生再未乘船,非是不愿,而是再不能了——
莫畴收针后,对榻边始终守着的男子低声道:“禀大人,夫人体弱,船身晃动对常人不过一分,于夫人却是五分煎熬。施针昏睡仅能暂缓,终非长久之计。且以夫人现状,恐难进汤药,即便进食亦属不易。小人斗胆建言,若为夫人安康计,当趁此刻尚在港内,速送夫人回岸。”
身为医者,莫畴本不赞同夫人此次远行。她寒症未愈又添新寒,心气郁结更损元气,本该静养之时却偏要入宫受封。那册封仪程便是康健之躯亦得吃不消,何况她已是强弩之末?
果不其然,此番不仅元气大损,更落下腿疾,多日不得行走,前段时日的调养尽付东流。
若将人身比作瓮,元气便是瓮中之水。夫人这尊瓮,自初染寒症时便生裂纹,虽经调养稍得修补,然再次受寒竟将修补之处尽数震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