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天光大亮,晨光透过庐州月的窗棂,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影。璎璎早早就起了身,换上一身干净的浅碧色襦裙,与早已等候在楼下的李祈安汇合,一同往刘府去。
刘府坐落在庐州城的东隅,朱红大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子,门楣上挂着烫金的“刘府”匾额,透着几分官家的肃穆。通报过后,一名身着青布衣裳的小厮快步迎了出来,恭敬地引着二人往里走:“郎君、娘子这边请,我家郎君在西院候着。”
穿过几重庭院,眼前忽然出现一处幽静的小院。院墙边种满了兰草,翠绿的叶片在晨光里舒展,微风拂过,带着淡淡的兰花香,沁人心脾。璎璎忍不住停下脚步,目光落在那些兰草上,恍然大悟般轻呼:“怪不得施七娘的帕子上绣着兰草纹,原来这兰草,是暗指刘郎君呀!”
李祈安闻言,眼底掠过一丝笑意,却没有多言,只是顺着她的话轻轻点头,示意小厮继续引路。小厮领着二人走到院中的书房门前,抬手轻叩门板:“郎君,李郎君和璎璎娘子到了。”
片刻后,书房内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:“请他们进来吧。”
小厮推开房门,侧身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。璎璎深吸一口气,与李祈安并肩走进书房,房内陈设简洁,书架上摆满了书籍,书案上摊着一卷未写完的诗文,窗边的小几上还放着一盆兰草,与院中的景致相映成趣。而书桌后坐着的青年,身着月白长衫,面容清俊,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,正是他们要找的刘郎君。
三人在书案前分宾主落座,互相行过礼后,小厮端来两盏温热的雨前茶,茶烟袅袅间,书房里的兰草香又浓了几分。李祈安端起茶盏,指尖碰了碰温热的杯壁,只浅抿了一口便放下,目光直视着对面的刘郎君,没有半分绕弯子的意思,语气坦荡又直接:“刘郎君心思通透,想必早猜到我二人今日登门的来意。明人不说暗话,我们此行,正是为施七娘而来。”
这话落得干脆,刘郎君握着茶盏的手明显顿了一下,他本以为对方会先寒暄试探,或是旁敲侧击提些无关的旧事,却没料到李祈安如此单刀直入。他眼底闪过一丝错愕,愣了片刻才缓缓放下茶盏,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,语气里没了起初的疏离,反倒多了几分坦然:“李郎君倒爽快。既如此,那我也不绕圈子了,你们想从我这里,知道些什么?”
他这话答得干脆,显然是没打算再装“不认识施七娘”。璎璎坐在一旁,悄悄松了口气,想来赵衡在船宴上的醉话,或是刘郎君早已察觉他们在查施七娘的事,此刻才肯卸下伪装,愿意好好谈谈。
李祈安见刘郎君松了口,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,语气愈发笃定:“我们既登门,便不会藏着掖着——刘郎君与施七娘有情义,这些年从未放弃找她,此事我们已查清。”他目光始终落在刘郎君脸上,将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震动尽收眼底,又缓缓补充,“巧的是,我们也在找施娘子,且手里握着一些你未必知晓的线索。说到底,我们目标一致,也算殊途同归。不知刘郎君,是否愿意与我们合作?”
书房内一时静了下来,只有院外风吹兰草的轻响。刘郎君垂着眼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上的砚台,似在权衡。李祈安也不催促,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着,茶烟袅袅间,倒多了几分从容。璎璎坐在一旁,悄悄攥紧了袖口,心里盼着刘郎君能早日松口。
片刻后,刘郎君终于抬眼,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与疑惑:“李郎君能否坦诚相告,你们为何要找七娘?七娘自幼在庐州长大,家境普通,而李郎君是长安来的贵人,与她素无交集,何苦费这般力气追查她的下落?”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警惕,显然是怕对方另有图谋,或是想借施七娘的事攀扯刘府。
李祈安闻言,放下茶盏,从随身的锦盒里取出九相灯——灯身雕着繁复的纹路,虽未点燃,却透着几分神秘。“刘郎君有所不知,施娘子虽与我们无直接交集,却是我们追查一桩离奇旧案的关键一环。”
说着,他不再藏掖,将过往的经历一一细说:从饶州元宵夜同窗离奇殒命,到那盏牵连出九桩悬案的宫灯;再到宣州、庐州,查到施七娘的“私奔”传言背后藏着隐情,,桩桩件件,都讲得清晰明了,没有半分隐瞒。
“我们找施娘子,并非想为难她,而是想查清当年她为何‘失踪’,以及她的事,是否如九相灯有关。”李祈安将九相灯推到刘郎君面前,语气诚恳,“若能与你合作,不仅能尽快找到施娘子,还能解开这桩缠绕许久的谜案,于你、于我们、于施娘子,都是好事。”
刘郎君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九相灯上,灯身繁复的纹路在晨光里投下细碎的阴影,像极了他眼底渐渐褪去的警惕,取而代之的,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,连握着茶盏的手都微微发颤。
李祈安与璎璎坐在对面,心下了然。若九相灯牵扯的旧案与施七娘的失踪真有关联,若那些离奇殒命的旧事并非空穴来风,那施七娘怕早在四年前便已香消玉殒。这份迟来的“真相”,对苦寻四年、满心期盼的刘郎君而言,无异于晴天霹雳,是压垮所有念想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书房里静得可怕,只有院外兰草被风吹动的轻响,一下下撞在人心上。时间像被拉长的丝线,每一分每一秒都透着沉重。终于,刘郎君从长久的沉默里抬起头,眼底泛红,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喃喃:“其实这些年,我一直在自欺欺人。”
他指尖轻轻拂过书案上的兰草盆栽,叶片上的晨露滚落,像极了难掩的泪意:“我总幻想着,她或许只是被人掳走了,或许是躲在某个地方不敢出来。七娘性子温婉良善,却又比谁都坚强柔韧,就算受了委屈,就算遭了难,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活下去。我总觉得,只要我不放弃找她,只要我守着庐州,总有一天能等到她回来,等到我们重逢的那天。”
说到这里,他喉结动了动,声音愈发哽咽:“可这都四年了啊……我派人把庐州翻了个遍,连周边州县都寻遍了,她却连一点音讯都没有。我早该认清的,是不是?也许……也许她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,早就已经……”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,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,让他再也说不下去,只能别过脸,避开两人的目光。
璎璎坐在一旁,听得鼻尖发酸,悄悄攥紧了衣袖里藏着的兰草帕子,那是施七娘留下的念想,她想安慰几句,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能看着刘郎君单薄的背影,在满室兰香里,透着无尽的悲凉。
待刘郎君渐渐平复了情绪,指尖的颤抖慢慢停下,他才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,目光落在窗外院中的兰草上,声音轻缓地说起过往,像是在触碰一段珍贵却易碎的回忆:“七娘是六年前进的如意绣坊。我家因阿娘偏爱精细绣活,府里所有需要刺绣的衣物、陈设,多年来都交托给这家绣坊打理,想必李郎君你们查访时,也该知晓这些。”
他顿了顿,眼底泛起几分柔和的光:“七娘是个极聪慧的姑娘,于针织绣活上,仿佛天生就有灵气。寻常绣娘要练半年的针法,她看几遍就能上手,还总肯花心思琢磨新花样,绣坊的柳娘子常说,‘七娘是老天爷赏饭吃’。也正因如此,每次绣坊送成品来刘府,柳娘子总爱把她带在身边,让她给阿娘讲些绣纹的巧思。”
“六年前的暮春,就是这样一个日子。”刘郎君的声音放得更轻,像是怕惊扰了回忆,“七娘跟着柳娘子来给阿娘介绍新出的花样,阿娘见我和表弟赵衡正好在府里,便喊我们过去,让我们挑些纹样做夏衫。那是我第一次见七娘,她穿着件粉色的襦裙,站在柳娘子身后,见了我们,还会有些腼腆地低头。”
说到这里,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:“那时我正是顽劣的年纪,整日里跟着赵衡跑马赌棋,对这些绣活本就不上心,见了七娘,也只觉得是个安静的姑娘,没太放在心上。反倒是赵衡,后来总在我耳边念叨‘绣坊那个施娘子脾气真好’,还总拉着我去绣坊附近作弄她,有时故意拿些难绣的纹样刁难她,可七娘从来没恼过,只是笑着说‘郎君若急要,我便加些晚班’。”
“日子久了,我倒渐渐被她的性子吸引。”他眼底的温柔更浓,带着几分怀念,“她孝顺,每月领了工钱,第一时间就给阿爷和弟弟买些好吃食;她本分,就算赵衡总逗她,也从不说半句抱怨的话;她还坚韧,有次绣坊遭了雨,好几匹绢布被打湿,她连着熬了三个通宵,硬是把损坏的活计补好了。我慢慢觉得,她成了我日子里离不开的人,见不到她时,总想着她此刻在做什么,会不会又被赵衡捉弄了。”
“我知晓她心思细,也知道刘府门第高,她必是不愿我因她与家里起争执。”说到这里,刘郎君的声音沉了沉,带着几分遗憾,“所以我才收起顽劣心思,整日泡在书房里读书,我想考个功名,想有朝一日能自己做主,能堂堂正正地求阿娘点头,把她娶进门,与她长相厮守。可我没等到那一天,她就突然消失了。”
“她失踪的头三天,我把庐州城翻了个底朝天,绣坊、她住的城区、她常去的布店,连城外的渡口都找遍了,却连一点踪迹都没有。”他的声音又带上了几分哽咽,“阿爷发现后,把我狠狠骂了一顿,说我‘为了个绣娘失了分寸’,还逼我发誓不再找她。我表面上应了,装作慢慢忘了她,可实际上,我借着帮阿爷整理官府卷宗的名义,偷偷查了四年,凡是与‘施七娘’有关的户籍、行踪记录,凡是开元三年前后的失踪案,我都翻了一遍,可始终没找到她的消息。”
说完这些,刘郎君长长叹了口气,目光重新落回桌上的九相灯上,语气里满是无力:“我总盼着她还活着,可现在……或许你们说的是对的,她或许真的不在了。只是我这四年的念想,终究是落了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