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就有些说来话长了……我上次讲到哪里来着?哦对,是玛丽帕兹跟小亚沙分开了,他们俩都被安排到了不同的去处——亚当老爷计划了这一切,他认为这样就不会再出事,所有人都能保住名誉,但提阿马特的诅咒依然盘旋在城堡上空,让结果总是事与愿违……办完少爷的入学手续后,亚当老爷迅速地给玛丽帕兹安排了门婚事,她当时已经年满十三岁。当然,老爷除去坚决反对玛丽帕兹于小亚沙的感情外,其他方面都称得上照顾,他对外声称要给自己的女儿说亲,还置办了份足够丰厚体面的嫁妆……那是门好婚事,对象是名有为的军官,叫……叫什么来着,好像是安东尼奥?胡安?巴蒙德?德席尔瓦?”
“我已经懒得发表感言和记忆这种又臭又长的名字了,你就继续讲吧,讲到我听不下去为止。”
“巴蒙德军官年方三十,在适婚男人里绝对算是英俊倜傥,他的父亲还曾经跟亚当老爷是同窗。据说他本人的生活作风很散漫,沉湎于操练自己麾下的骑兵,军功不少,人到中年却还不愿意走上结婚生子的正途,这让他的家属操碎了心……不过当他看到玛丽帕兹的画像后就立即同意了婚约,还高兴地送去了一对名贵红宝石耳环作为礼物,之后更是决定亲自上门拜访,见见这位未婚妻。至于玛丽帕兹,她在听闻婚事后出奇的平静,令我们都以为她顺畅地接受了安排,结果让她成功藏起来了根发夹,在巴蒙德拜访前晚撬开了窗户……我们都不知道那三天她去了哪里耍性子,只知道她莫名地消失,谁也找不到,又忽然在第三天早晨出现在自己的卧室里,浑身沾满泥土,手脚布满了流血的划痕,任凭旁人怎样斥骂讥讽都只管倒头就睡。老爷却并未怪罪她,连象征性的惩罚都没有,只是叮嘱仆从们每天确保窗户也上锁。到了订婚的那天,玛丽帕兹似乎已经全然接受了现实,她一句话不说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,紧绷着张小脸,盯着仆人们走来走去地忙活。”
“那天的宴席分外丰盛,香气扑鼻的菜肴与美酒堆满了桌子,有些还是老爷珍贵的窖藏。不少在王国有头有脸的贵族都应邀出席,把酒言欢。巴蒙德当然也得过来,他又殷勤地带了礼物,坐在玛丽帕兹的身旁跟她讲话,为她切下每道菜里最可口的部分叉进盘里。她起初不予理睬,后来态度倒是有所松动,她的眼珠开始看向这位军官,偶尔回话,随后就是神甫过来主持仪式,充作合法性的见证人——顺带一提,那位神甫就是你在这里见过的。”
“一切都在顺利进行,这也算是意料之中吧,我想,她估计暂时想不起来小亚沙了,先前我还是把她想得太重情重义了,人总是容易忘却,而且她也没有理由拒绝作为贵妇人的生活,不必在乎丈夫究竟何人,只要能维持关系——毕竟对于贵族而言,婚姻的门当户与稳定远胜过私人的选择,爱情更是会徒增麻烦的累赘,是引发争斗甚至情杀的根源,这种自私的本性是合乎情理的。只是到了该在婚约上签字时,玛丽帕兹忽然颤抖地丢下了羽毛笔,眼睛开始发红,两颗泪水顺着她白皙的面容滚落,可婚约还在面前的桌案上,等着夫妇双方落笔签字呢。我暗道不妙,估计是她的那无可救药的任性又要发作,说实在的,一个年轻姑娘不情愿地嫁给年纪是自己两倍的男人,这种事总是教人同情的,但她总是那样高傲任性,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,从不肯修习淑女的风范,很容易让人对她同情不起来,即使有过,也很快就会被她自己糟蹋掉。譬如巴蒙德赶紧上前想要安慰,小声地敦促她要体面地完成眼下的任务,她忽然恶狠狠地抹了把眼泪,扬起巴掌扇在他的脸上,随即夺过那张协议纸撕了个粉碎。”
“这下打得清脆无比,响亮的动静彻底让在座的众宾客陷入了静默。巴蒙德脸色煞白,脸侧还挂着红手印,神甫尽可能让自己的微笑显得不那么尴尬,拼力说着些转移人们注意力的话。亚当老爷站起身来赔罪,敲响他的手杖,宣布订婚仪式取消,宾客们匆匆喝下杯中的酒后就各自离开,不忘小声议论着女方的粗鲁刁蛮、毫无教养可言,又捎带着同情地嘲讽了几句男方的色令智昏——竟然娶了个空有美色却毫无教养的平民女人,尽管她有提阿马特伯爵女儿的架子在,体内却终究没有流淌金血。说实在的,巴蒙德若是立即反悔解除婚约,我们,我是说包括亚当老爷在内,都会忙不迭地答应,毕竟这是我们的不周到所致……结果他当时什么都没说,离开时也没有带走礼物。没过几天,他居然又踏进提阿马特的门槛,表示婚约仍然可以继续,只要玛丽帕兹小姐不再大吵大闹,他就不计前嫌地愿意为她戴上婚戒……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幸运,只是没人再感去招惹玛丽帕兹,我们想哄骗她在新的协议书上签字,但没料到她居然识字,抵死不从——这就奇怪的很,一个村姑可没什么受教育的机会,老爷也还未来及给她安排识字教师,先前为了能让她学会签自己的名字还废了好些功夫呢。”
“说到小亚沙那边,亚当老爷也为他安排了门合适的婚事,精挑细选出了他所能找到的最门当户对、最年轻貌美和最安静贤惠的不超十五岁的贵族少女——没错,就是凯特琳?德卡沃?鲁斯,后来我们都称呼她为凯特小姐,等到他从学校毕业就火速结合,小亚沙当然也拒绝了这些,甚至更决绝,他虽然被困在寄宿学校里,却也以绝食抗议,不收凯瑟琳小姐送来的情书,实在推脱不掉就当着信使的面烧掉,后来两人更是不约而同地装疯卖傻,听到旁人提及婚约安排就立即倒在地上翻着白眼抽搐……提阿马特家被这对冤家折腾的鸡犬不宁,仆人们成几个月地没有睡过好觉,不是去宽慰这个,就是去安抚那个,再给口吐白沫的那个嘴里塞上手帕,生怕他们咬断舌头,连城堡里沉睡着的先祖鬼魂也都被惊动,频频入梦,痛斥子孙不肖……最后,我们实在都没辙了,但亚当老爷仍然怀揣着不熄的斗争,始终斗志昂扬,他在祖先的肖像前起誓,只要不让自己的孙子跟养女成为雅各与拉结,不让发生在儿子身上的悲剧重演,他愿意献出自己的心,他的手,他的眼……”
“他当然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,若要让他们顺从婚约安排,必定得依靠欺骗与蛮力生生拆散,这种事首先让一方结婚的事实确凿,另一方自然也会感到这种事不道德也不体面,但是为了他所认定的心肝亲孙的幸福,他什么都愿意牺牲,哪怕是引以为豪的名誉——当然,首先被牺牲的自然是玛丽帕兹,谁让她到底相对于小亚沙而言没那么重要呢。”
“亚当老爷吩咐我们给玛丽帕兹喝了泡过罂粟根茎的酒,等到她昏睡之时,订婚的仪式就顺滑地完成了,我们只需要请来神甫与巴蒙德,抓着她的手蘸着印泥在婚约摁好指印,结成合法夫妻后,玛丽帕兹就被巴蒙德带回到对方的家族领地,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只是听说了……好吧,这样做根本就是昧良心,我承认,并非出于双方自愿的结合根本不会得到神主的祝福,肯定会在未来遭到报应的,死后更是要入地狱——事实证明的确如此。只是小亚沙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固执,他即使是看到了婚书后也不死心,嚷嚷着要亲眼见到玛丽帕兹,亲耳听到她说到变心和决定跟旁人结婚,事已至此,亚当老爷决心一不做二不休——直接给他用同样的方式安排了与凯特小姐的婚礼,吩咐我们将喝醉的新郎抬进洞房,又在他哭喊着要离婚时拽着他看见玛丽帕兹的‘尸体’——那是我们寻来的一具被浸泡的面目全非的溺水少女的尸体,恰巧有着类似的身形,亚当老爷还邀请入殓师给这具尸体套上衣裙,头皮黏好红色假发,他认为这样绝对足够让小亚沙死心,安分地与新婚妻子相互厮守,延续子嗣,否则他宁可愿意在列祖列宗面前自戕。”
“老爷猜对了,但只是猜对了半截……在亲眼在停尸间见到玛丽帕兹的‘尸体’,听到她是因为游玩时不慎落水死去后,小亚沙没有哭,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脸像注了胶水般麻木平静,又犹豫着伸出手想要拨开尸体的罩布,却最终被浓烈的尸臭逼退。他又呆滞了数秒,大概是在消化着过分残酷的现实,随后就吐的昏天黑地,浑身抽搐。他自己挣扎地走回自己的房间,再躺倒在床上,起初我们以为这只是他例行的任性,他却不打算再起来,像一具抽干血的死尸,整日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珠,不吃不喝,不言不语,甚至连排泄都要靠仆人忙帮解决……”
“他成了一株生长在床榻的植物,只要我们不为他翻身,给他灌汤水和清洁,他就会快速地枯萎衰朽,实际上,我们的全力照顾也只能尽可能地减缓这一过程,我亲眼见到他的头发在大把地脱落,双颊凹陷,手心莫名地大块脱皮,后来甚至开始吐血,这吓坏了凯特夫人,她整体垂泪哀叹,以为自己新婚燕尔之际就要变成寡妇,这下我们都相信他不再是装病,而是真的发了颠,中了邪,灵魂教人给勾到天外去了——说真的,我当时简直要害怕面对小亚沙了,亲眼目睹到自己爱的孩子从内里腐烂死去简直是种极刑——抱歉,我知道这种情感是对职责的亵渎和对亚当老爷的不敬,但在小亚沙独居的十余年里,只有我知道他是个多好的孩子……他本该不用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