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艽一笑,侧过脸去,目光虚无地望着长长的甬道,“这么说她,就能让你自己好受些?”
“你左一个妓女,右一个妓女,你伤她,难道不是伤己?”秦艽视线停在宫灯微弱的烛光中。
京兆尹威风八面的总捕,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为绿袖做了十四盏宫灯。
年年岁岁,日月东流似水,唯有微弱星火与他相伴。
那不曾送出每一盏,都写满无法触及的渴望,和他抛不下的世俗官位。
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为她做得这些。
沈凌下颌紧绷,似乎在与心中的情绪极力撕扯。他喉结艰难的滚动一下,绝望地闭上双眼,始终一言不发。
秦艽转过身来,咄咄逼人,“但我不是在夸你痴情,我是笑你蠢,固步自封,求困闭锁,偏偏又不承认,承认你爱的人被权势所迫,沦落风尘,而你一个自诩顶天立地的男儿不仅什么都做不了,还要为保全自身,爱惜名声而从不与她来往,沈凌,你厌弃的不是绿袖,而是虚伪又无能的自己!”
沈凌猛地睁开双目,额角隐有青筋跳起,愤然举起双手,“我们有什么错,错的是这狗日的世道!”
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,回荡在囚室内。
秦艽静静地看着他。
体内激荡的痛苦与愤怒像洪水冲破闸门,他嗓音嘶哑,像是终于被击垮,颓然垂下头,“……是我做得,那日我尾随方玉节到了骊江池畔……”
话到此处,他喉头几番滚动,彻底交代了一切。
夜凉如水,灯火摇曳,夏风卷起一阵簌簌凉意。秦艽搁下手中狼毫,尚未干涸的墨迹在灯下泛着冷光。
他黑眸如墨,盯紧着那上的“审结”二字。
案中三人,方玉节为前程抛弃道义,身死河中。沈凌为绿袖暗夜杀人,自毁前程。
而绿袖,或者说是郭琼娘,她本是受害者,在这世上身若浮萍,无所依从。最终令她生出杀意的,是一次次的命不由己,与其说她要杀方玉节,不如说她想杀得是那个一直以来无力反抗的自己……
求而不得,舍而不能。
这案子的真相,远比他想象的更令人伤怀。
秦艽想起方才沈凌双目赤红,一句“我忮忌的不是方玉节,而是你。”不禁让他心头震动,久久不能平静……
…………
四月甘二日,前去捉拿紫英的武宁卫军士在河北道宿州客栈找到了人,将其带回长安。
经审,紫英口供与绿袖一致。至此浮尸案审结,卷宗与犯人一并移送刑部。
从案发到告破不过短短数日,王崭捋着胡子,眼角的笑纹挤出好几道褶子,前脚将卷宗送走,后脚就把为成珏和薛灵玥请功的折子递上去。
如今太师大人远在西北,段霖深陷狱中,其以权谋私结党乱政的罪名已经坐实,那右卫参谋郎将秦啸恭本就是个泥人的性子,东风西风任他倒戈,如此一来,现下整个右卫俨然已在王崭的掌握之中。
此案审结,他即刻可将成珏与薛灵玥各提一级。
做师父的盘算得妙,薛灵玥却没想那么多。
她正气呼呼地为绿袖抱不平,坐在房中不服气的嚷道:“师姐,你说刑部的人是不是脑子都叫门夹了?判绿袖斩刑,他们还讲不讲天理,那卷宗上写得明明白白,人扔下去的时候还有气呢,是他沈凌一刀头敲晕再给淹死的!”
一串儿连珠炮轰得成珏脑子直发晕,本能地劝她:“灵玥,我们要做得只是查清案情,如何判决是那群文官的事,我们管不了,也不该去管。”
怎料薛灵玥眉毛翘得更高了,“可他们就是偏私!我查过卷宗,今年三月初七李生殴打发妻致其死亡,刑部判了流刑,四月十三王来福杀妻分尸,也只判了斩邢。夫杀妻,流三千,可妻子杀夫就得通通掉脑袋,这是什么道理!”
“何况他二人并无夫妻名分,绿袖虽起了杀心,也动手伤人,但人并不是死在她手里,又怎么能以妻杀夫论断呢!”
薛灵玥越想越气,拍案而起,“不行,我得找他们刑部那群狗官去!”
“站着!”成珏轻斥一声,“武宁卫无行刑之权,你若是去,便是越权,这后果咱们谁担待得起?”
薛灵玥泄气,眼里泛起泪光:“那我们就得眼睁睁看着无辜之人枉死吗?”
成珏心头一软,起身拍了拍薛灵玥的肩膀,“刑部的文书已盖了大印,除非圣人大赦天下,否则判了秋后处斩的犯人只能是死路一条。”
话音落在耳畔,赵楠薄纸一般的尸体躺在木板的画面又涌上眼前,无力感瞬时席卷过薛灵玥的全身。幼时太师教导他们,为圣人办差是替黎民清百官之错,还朝野海河清宴的正道。
圣人是明君,武宁卫就做不了佞臣。
但是她现在越来越觉得世事绝不仅如此单纯,身为武宁卫也有太多做不到,不能做的事情。
就因为她们是女官,可律法条文是男人定的,刑名决断是男人断的。他们手握权柄,自然处处以他们的利益规矩为准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