似乎一切都在变好。
夏初,耿星语正式办理了停课,陪着母亲柏岚开始了计划中的旅行。她们去了江南水乡,看烟雨朦胧;去了西北大漠,感受长河落日。
相机里留下了许多合影,照片里母女俩都笑着,依偎着,仿佛那些撕心裂肺的夜晚、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、以及大脑被强制清空后的
茫然无措,都真的被抛在了身后。
她们默契地成为彼此的哨兵,每天定时提醒对方吃药,柏岚靶向药的副作用和耿星语心境稳定剂带来的些许麻木,成了旅途中另一种心照不宣的共享秘密。
半年时光,就在这种刻意营造的、近乎奢侈的平静中,缓缓流淌而过。
九月伊始,现实的车轮重新启动。耿星语升入高三,而她的情况已无法支撑常规的高强度备考。权衡再三,一条更需沉淀与耐心的道路被选定——成为书法生。
她的功底不差,幼年便被夸有灵性,那方砚台和毛笔,曾是她寻求内心宁静的方舟,如今,则要成为她通往未来的桥梁。
柏岚回到了学校工作岗位,而耿星语则独自一人,来到了杭城,参加为期数月的封闭集训。
画室租用的是老校区改造的空间,高大的窗户,斑驳的墙面,空气里永远混杂着松节油、颜料和陈年灰尘的味道。
对气味敏感的耿星语在其中总感到些许窒息,但她更多时候是沉默的,将自己安置在靠窗的角落,那里能望见一角灰蓝色的天空和偶尔掠过的飞鸟。
她铺开宣纸,镇纸压平,研磨,掭笔。动作依旧带着记忆里的熟练,可当她提起笔,悬腕,试图将脑海中构想的笔锋落在纸上时,一种难以言喻的阻滞感从指尖蔓延到心脏。
手腕是虚浮的,不如从前沉稳。更让她无措的是,那些曾经自然而然流淌在笔端的、或激越或沉静的情绪,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MECT治疗留下的记忆空白区,像一片无形的迷雾,不仅模糊了某些过往,似乎也削弱了她与自身情感的直接链接。
她看得懂字帖间蕴含的气韵与风骨,却感觉不到那股能驱动笔毫、使之鲜活起来的“气”了。
她写“宁静致远”,笔画工整,结构匀称,老师看了也点头说“功底还在”。可只有她自己知道,那字的骨架是僵硬的,血肉是干瘪的,像一具精心修饰却失了魂的躯壳。
她写不出从前笔下那种带着挣扎、带着不甘、带着隐秘渴望的“争”气了。
周围的其他集训生,有的挥洒着青春的张扬,他们的痛苦与喜悦都那么鲜明、直接,像浓烈的原色。
而耿星语坐在他们中间,感觉自己像一张被反复擦拭、底色泛白的旧纸,或者,像一杯被静置了太久、已然温吞的白水。
她依旧按时吃药,稳定得如同精密仪器。情绪不再大起大落,但也很难有大的波澜。
她给母亲打电话,语气平稳,汇报着每天的练习进度和饮食,绝口不提笔下的无力与内心的空洞。
柏岚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也总是带着笑意,说着“一切都好”,但耿星语偶尔能从背景音里捕捉到一丝压抑的咳嗽,或是比往常更快的、略显急促的呼吸。
她知道,母亲也在独自对抗着体内的“怪物”。她们都默契地扮演着“正在变好”的角色,生怕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,会成为压垮对方平衡的那最后一根稻草。
傍晚,她独自走在杭城古老的街道上,桂花香得有些霸道,丝丝缕缕,无孔不入。她看着路上相拥的情侣,看着街边小馆里喧闹的人群,一种深刻的疏离感再次包裹了她。她行走其中,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。
回到寂静的宿舍,她重新铺开一张纸,没有临帖,只是凭着本能,任由笔尖在纸上游走。墨迹洇开,不成字形,只是一团混乱的、纠缠的线。
就像她此刻的内心,看似平静,内里却是一片无处着力的迷茫。
她放下笔,看着窗外杭城的灯火。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,也是唯一能走的路。她必须走下去,用这双曾经被情绪风暴摧残、如今又显得过分安静的手,重新握住笔,为自己,也为母亲,书写一个哪怕艰难,但至少要“存在”下去的未来。
只是,当艺术需要澎湃的情感来浇灌,而她的情感却仿佛被上了一把锁时,这条通往考场的路,注定比她预想的还要崎岖和孤独。她轻轻呵出一口气,在冰凉的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,又很快消散。
她低下头,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自己说:
“我好像……提不动笔了。”
这种无力感如影随形,持续了好几天。耿星语完成的作业越来越工整,却也越来越像没有生命的印刷体。
她常常在完成一张练习后,对着那整齐划一、毫无破绽也毫无生气的字迹发呆,眼神空洞。
这天傍晚,集训班的周老师踱步到她身边。周老师是位年过花甲的老先生,头发花白,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棉麻衫,眼神温润而洞察。
他没有立刻点评她的字,而是拿起她刚刚写废的、那团墨迹混乱的草稿,端详了片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