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那个十六岁入府时,心底还对诗书世界、对山水之志怀有隐秘向往的少女;对那个在裕王府后花园与兰殊品茗谈诗、感受到短暂心灵自由的女子;对那个在西洋使团带来的新奇世界图景前,心头曾掠过对广阔天地本能悸动的灵魂。
你把她弄丢了太久。
你让她困在娴妃、皇后的沉重枷锁里,让她为了家族的责任、为了那虚妄的青史留名、为了在后宫生存下去,而不断妥协、扭曲、压抑,甚至渐渐遗忘了最初或许拥有不同可能的自己。
你愧对的,是那个原本可能拥有另一种人生的景羲和。
对兰殊和琪儿的愧,此生已无法弥补,但对自己的愧,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。
是时候了。
该还的债已还清,该尽的责已尽完,该道的歉无处可道,该做的了断,在江南行宫那场燃烧生命的爆发中,已然做完。
还有什么继续的必要?
深秋的某一天,天色和往常一样,是毫无希望的铅灰色。
我平静地用过早膳,走向屋内唯一还算完整的、落满灰尘的博古架,架上空空如也,只在最不起眼的角落,放着一套最普通的青瓷茶具,大约是被前任主人遗漏,后来负责清理此处的人觉得不值一提,未曾收走。
我伸出手,然后用力向下一扫。
“哗啦——”
刺耳的碎裂声响彻死寂的宫殿,我迅速蹲下身,捡起了其中一片,藏在袖口。瓷片边缘锋利,割破了我的指尖,一点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,我却感觉不到疼。
廊下的嬷嬷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,慌慌张张地跑进来,看到满地碎片,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我没有看她们,转身缓缓走向窗边坐下,调整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,然后抬起右手,瓷片锋利的边缘,对准了左手手腕上微微搏动着的青色脉络。
没有犹豫。没有恐惧,没有悲壮,也没有留恋。
只有一种虔诚的平静和安宁。
瓷片划下。
尖锐的刺痛传来,随即,是温热的液体涌出的感觉。
我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汩汩流淌的红色,迅速而坚决地抽离我这具承载了太多疲惫、痛苦、挣扎与失望的躯壳。
视线开始模糊、旋转。
耳畔的声音渐渐远去,那两个老宫女终于反应过来的、变了调的惊呼,她们慌乱的、踉跄的脚步声,都变得缥缈而不真实。
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的最后一瞬,眼前并未闪现漫长一生的走马灯,也未曾浮现任何故人的面容,无论是兰殊沉静的眼,琪儿稚嫩的脸,还是谢清裕震怒的神情。
出乎意料地,我看到的,竟是许多年前,西洋使团初入毓金宫觐见时的场景。
不是具体的画面,而是一种混合的感觉,一种遥远而模糊的震撼。
那时并未完全理解,但那几个拗口的音节,却莫名深深地刻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,连同对那片广阔天地的惊鸿一瞥。
此刻,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尽头,它们挣脱了所有束缚,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。
自由意志。
原来在生命终结的时刻,我最深的潜意识所铭记的,竟然是这个在我半生囚徒生涯中,偶然窥见的关于人最根本权利的概念。
自由意志。
你可以选择顺从命运的安排,也可以在绝境中选择反抗。
你可以选择被他人定义、被身份捆绑,也可以选择挣脱所有定义,成为你自己。
你可以选择如何生,也可以选择如何死。
我这一生,太多选择迫于无奈,太多道路身不由己。家族、皇权、礼教、责任,将我推向既定的轨道。
唯有最后的结局,我用自己的手亲自划下的句点,是完完全全、彻彻底底,只属于我景羲和自己的选择,是我对自己命运最后的、也是唯一的主宰。
唇角极轻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,我终于卸下了生命中所有的沉重。
然后,永恒的黑夜温柔地笼罩下来,吞没了那缕天光,吞没了所有知觉,吞没了这一生所有的爱恨情仇、挣扎求索。
廊外,深秋的寒风卷过荒芜的庭院,掠过沉默的高墙,发出呜呜的声响,奔向宫墙之外无限广阔、却再也与我景羲和无关的天地。
(正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