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章归途如梦
晨光在山巅碎裂成千万片金箔时,任千慧才真正理解了“登顶”的含义——那不仅是地理高度的征服,更是某种内心疆域的抵达。然而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海,将连绵山峦染成温暖的橘红时,一种奇异的失落感也随之而来。
日出持续了十七分钟。任千慧用手机计时,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,只是觉得应该记住这个数字。十七分钟里,世界从深蓝变为淡金,云海翻涌如沉默的海洋,远山从剪影变为实体。师妹靠在她肩上,低声说:“师姐,我想哭。”
她没有回答,只是握紧了师妹冰凉的手。是啊,这种美太沉重,沉重到需要眼泪来稀释。师兄举着相机,却一张照片也没拍。“有些东西不该被框进镜头里,”他说,“记忆会自己找到最合适的保存方式。”
下山信号是导游的小红旗挥动的时刻。人群开始移动,像退潮般从观景台向各个下山路口散去。任千慧回头最后看了一眼——那个他们站了将近一小时的地方,很快被新一批登山者填满。山不会记得谁曾来过,她想,但来过的人会永远记得山。
【任千慧世界疲惫下山】
第一步踏上下山石阶时,任千慧的膝盖发出了轻微的抗议声。上山时被肾上腺素掩盖的疲惫,此刻如潮水般全面反扑。大腿肌肉的酸痛是一种深层的、有节奏的搏动,每下一级台阶就加重一分。
“我的腿不是我的了。”师妹哭丧着脸,几乎是拖着身体在移动。
任千慧苦笑着点头,双手紧紧抓住冰凉的铁质栏杆。栏杆表面有细微的锈迹,蹭在掌心里是一种粗糙的实在感。她数着自己的脚步,试图用这种机械的方式分散注意力——一、二、三,转弯,四、五、六。。。但数到四十七时乱了,因为右小腿突然抽搐,那种尖锐的疼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。
“歇会儿吧。”师兄的声音从后面传来。他状态稍好,但额头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。
他们在第一个转角平台停下来。任千慧靠在栏杆上,低头看自己的手——因为用力过度,指关节发白,松开栏杆后血液回流,带来一阵麻刺感。她忽然想起实验室的离心机,那些高速旋转后停下来的样本管,大概就是这种感觉:外表静止,内里仍在震荡。
下山的人流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节奏。快速冲下去的年轻人,谨慎小心的中年人,被搀扶着的老人。任千慧看到一个白发老奶奶,拄着登山杖,每一步都踏得稳稳当当,甚至有空对喘着粗气的年轻人微笑:“不急,山又不会跑。”
那句话像一颗小石子,投入她疲惫的思绪中,漾开圈圈涟漪。是啊,山不会跑。那她这些年,到底在追赶什么?
观景台的顿悟
半小时后,他们到达一个较大的观景台。这里视野开阔,可以清晰看到蜿蜒的上山之路——那些他们凌晨摸黑走过的石阶,在阳光下显露出真实的面貌:陡峭、漫长、令人望而生畏。
“我们居然真的爬上来了。”师妹喃喃道,语气里混杂着难以置信和后怕。
任千慧凝视着那条路。在夜色中,它只是一条被头灯照亮的狭窄通道,每一步只能看见脚下两三级台阶。现在回头看,才知全貌如此险峻。这多像她的博士生涯——埋头苦干时,只见眼前的数据、文献、实验;只有偶尔抬头,才发现已经走了这么远,攀了这么高。
“其实读博就像爬山。”师兄靠在栏杆上,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。他的眼镜片在阳光下反光,看不清眼神。“过程很苦,凌晨赶实验,数据出问题,被导师批评得怀疑人生。。。”他顿了顿,“但顶峰的风景值得。”
任千慧沉默着。顶峰风景真的值得吗?她想起刚才的日出,确实壮美。但更清晰记得的是那些黑暗中的时刻:实验第三次失败的那个凌晨,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,看着培养皿中死去的细胞,突然不明白这一切的意义。或者上个月被导师指出论文逻辑漏洞时,那种从头凉到脚的羞愧感。
但此刻,站在半山腰回望,那些具体的痛苦变得模糊了,只剩下一种概括性的“辛苦”记忆。人的大脑真会自我欺骗,她想,为了让我们能够继续前进,它温柔地美化了来路的坎坷。
“师姐,你后悔读博吗?”师妹突然问。
任千慧没有立即回答。她看着远处山坳里升起的薄雾,像大地轻柔的呼吸。“有时候后悔,”她最终说,“在特别难的时候。但大多数时候不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。。。”她寻找着合适的词句,“因为爬过山的人,和没爬过的人,看到的世界不一样。即使他们站在同一个地方。”
这句话说出口,她自己先怔了怔。原来内心深处,她是这样想的。
【罖尘世界狼狈返程】
如果任千慧的下山是疲惫,那罖尘的下山就是一场缓慢的、持续的痛苦折磨。他的右膝盖——大学时打篮球留下的旧伤——在第四次停下休息时彻底叛变了。每一步,膝盖骨都像被砂纸打磨,关节缝隙里仿佛塞满了碎玻璃。
“老大,你脸色很白。”组里最细心的女生小雨说。她是个95后,来公司两年,总能在所有人之前察觉情绪变化。
罖尘勉强笑了笑:“没事,就是有点累。”
这谎话说得拙劣。他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,在清晨的山风里冰凉地贴在皮肤上。下一段是连续的下坡台阶,他看着就觉得膝盖隐隐作痛。
“等一下。”团队里最年轻的程序员小李突然跑开,几分钟后举着一根粗树枝回来,“试试这个,我爷爷说这样下山省力。”
那是一根Y字形的树枝,主干笔直,分枝处恰好可以支撑腋下。罖尘接过来,试了试高度,居然正好。他看向小李——这个平时沉默寡言,总戴着降噪耳机写代码的年轻人,此刻眼神里满是关切。
“谢谢。”他说,声音有些哑。
“我帮你背包吧。”产品经理小王伸手要拿他的双肩包。
“不用。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