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朝歌像一口架在猛火上的鼎,”她缓缓说,声音被火舌舔舐得有些飘忽,带着某种抽离的冷感,“里面沸煮着野心、恐惧,还有无数黏稠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……‘异常’。而纣王,”她顿了顿,“就是那个坐在鼎边,一边添柴,一边欣赏沸滚景象的人。”
金吒眉头微蹙。这是属于周营的、正统的评判轨道。“他宠信妖邪,滥刑失道,人心尽丧,天命已移。”话语简洁,带着征伐者的笃定。
“是。他内心阴鸷,难以揣度,甚至……”李玥寰的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,像在复述一份枯燥的观测记录,“以他人的惊惶与痛苦为乐,视作消遣。但有意思的是,至少在一件事上,他和许多人以为的,不太一样。”
“哦?”
“他反对大规模的人祭。”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,让她的表情有些莫测。“非祭不可时,他宁愿选……一两个贵族。”
金吒愣了一下。这个话题有些出乎意料。他思索片刻,试图理解:“或许……是因贵族身份更‘贵重’,以显祭祀之诚?或是……”他摇摇头,不太确定。
“或许吧。”李玥寰不置可否,她的目光从火焰上移开,望向远处沉在黑暗里的、奴隶们蜷缩休息的简陋窝棚轮廓。她的声音很轻,却清晰地穿透了篝火的嘈杂。
金吒明显地愣了一下。这个话题的转向有些意外。他思索片刻,试图理解这看似矛盾的行为:“或许……是因贵族身份更‘贵重’,以彰祀典之诚?或是……”他摇摇头,自己也觉得这解释有些牵强。
“或许吧。”李玥寰不置可否。她的目光从灼人的火焰上移开,投向营地边缘那片沉在浓黑里的、更低矮杂乱的方向——那是随军奴隶和役夫蜷缩歇息的窝棚区。她的声音很轻,却奇异地穿透了篝火周遭的嘈杂:
“那些奴隶。”
金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。片刻后,他转回头,脸上带着真诚的、未被世俗浸染太多的困惑:“姑娘为何……独独留意他们?祭祀大事,自有古礼与法度。贵贱有别,轻重有序。”这是他所受教诲里,如同日夜交替般自然的天理。
李玥寰转过脸,正对着金吒。跳动的火光第一次完整地照亮了她的脸庞,那上面没有激烈的反驳,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。
“金吒,”她叫了他的名字,而不是“李公子”或“道友”,“在你看来,一个贵族的命,和一个奴隶的命……重量不同,是吗?”
金吒被她问得怔住了。这问题如此直接,近乎天真,却又沉得像一块巨石骤然压上胸口。他张了张嘴,自幼镌刻在骨血里的尊卑伦常、天道秩序在舌尖翻滚,却第一次感到那些词句的滞涩与……苍白。他并非铁石心肠,只是从未将思维的触角,探向这个被层层“理所应当”覆盖的角落。
李玥寰没有等待他艰难地拼凑答案。她继续说着,声音依旧平稳,却像冰层下缓慢而固执的暗流,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、源于更本质视角的力道:
“他们或许身披云泥,命如天渊。财富、权柄、声名……一切附着于身份的外壳,皆不相同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篝火“啪”地炸开一颗耀眼的火星,瞬间照亮她清亮的眼眸。
“但剥开所有这些,有一点,在我眼里,没有分别。”
金吒屏住呼吸。
“他们都是爹生娘养的。会疼,会怕,会渴望活下去,会在死前流血、流泪。剥开那些身份、财富、权势的外壳,里面跳动的,是一样的生命。”
金吒沉默了很长时间。火焰在他瞳孔里跳动,映照出内心的波澜。他看着她被火光勾勒的侧影,那里面沉静的情绪太深,太复杂,他无法全然领会。但那句“同样的生命”,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荡开的涟漪无声扩散,触碰到了一些他从未审视过的岸边。
他想起战场上倒下的同袍,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;也想起敌阵中同样挥舞兵器、然后倒下的身影;甚至更模糊的,陈塘关外市井巷陌里,那些为生计奔波、面目平凡的升斗小民。
最终,他没有反驳,也没有立刻赞同。他只是很轻、很慢地点了点头,喉结滚动了一下,低声道:“姑娘的见地……确是与众不同。”声音里没有敷衍,更像是一种对崭新领域的谨慎触碰,与诚实的承认。
李玥寰没有再继续深入。她收回目光,重新投向那簇不知疲倦、燃烧自己以对抗无边黑暗的火焰,仿佛刚才那番沉甸甸的话语,只是随着夜风掠过的一缕薄烟。
“夜深了,”她说,“金吒公子也早些休息吧。”
金吒起身,石头上还残留着微弱的体温。他想再说些什么,或许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关怀,或许是一个未成形的疑问。但最终,只是对着那静坐的身影,无声地拱了拱手,转身步入那片被篝火分割得明灭不定、人影幢幢的光影之中。
李玥寰依旧独自坐在原地。火焰将她孤独的影子拉长、扭曲,投向身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。远处,奴隶营棚的方向,隐约传来一声压抑的、辨不清是痛苦呻吟还是疲惫叹息的声响,短促,轻微,很快被营地里各种细微的嘈杂与永不止息的风声吞没。
都一样是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