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己带来的这点心,恐怕正好触动了教练一根敏感的心弦。好在自己叩响了这段沉默的门可以排解一二,不好在自己完全没有出言劝导的立场。
玲王无法立刻回答,他放下手里的小碟,坐姿依旧端正,目光沉静。他意识到此刻任何轻率的安慰或奉承都是亵渎,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尽量避免提及那个伤心的名字。
“教授,请原谅我无法替任何人回答。但我想,记忆和点心的味道一样是私人而复杂的。”他指了指桌上的导火索,“就像在店主的母亲眼里,您永远是那个笑眯眯的绅士,带着本地的球队走向更大的赛场。而对现在的店主来说,它或许是吸引客人的一段佳话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坦然地看着温格:“足球世界,人来人往。有人为荣耀留下,有人为追求离开。怨恨或感激或许都有,但是您本身已经成为一些人足球生涯乃至人生里,无法绕开的一部分。这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印记。”
比起教练他更像教授,或是教父。玲王想,或许阿尔塞纳·温格的存在,早已超越了世人简单的评价,变成了一座沉默而庞大的地标,就像酋长球场之于北伦敦——爱它或想远离它的人,都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。
温格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灯光,那些灯光在冬日的暮色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,眼前是他赌上一切建成的新球场。这座庞然大物,几乎吸干了过去十年里俱乐部的每一分盈余,他一次次与银行代表和承包商据理力争,甚至赌上自己的名誉为这个球队担保,只为了保住球场。
为了它,阿森纳的转会策略从我们需要谁变成了我们只能买得起谁,现在成了更残酷的——我们必须卖掉谁。
阿尔塞纳·温格成了吝啬的代名词,承受着外界的嘲讽与不解,训练基地的任何开销都需要再三斟酌,薪资结构更是被严格控制。他像卖血一样不断卖掉那些他亲手栽培的爱将,填补俱乐部财务巨大的一片窟窿。新球场的灯光很美,但只有他知道这光芒里凝结着多少不得已的告别与漫长的等待。
球队的拮据渗透到每个细节。他不再能追逐已成名的巨星,只能将目光投向更年轻更廉价,但充满未知的璞玉。比如说眼前的少年——噢,他大概是自己办公里最贵的东西了。最不缺钱的人却流向最缺钱的俱乐部,听起来像是什么好故事的开头。
少年的眼神清澈而忧虑,他不像是之前曾经坐在自己对面的任何一个孩子,好像肩膀上天然带着什么重量,背又挺得笔直,一定是有相当程度的底气。他表情严肃,语气郑重,他说自己不会离开阿森纳。许多人说过这话。
“我猜肯定有不少人对您说过我刚才说的话。”玲王叹气。
“并且他们现在散落在全世界各地的球队了。”温格眨眨眼,“你是会读心吗?”
“先生,我也不相信承诺,我的父亲是一个商人……这个以后再讲。”
“并且我曾经有过一个非他不可的足球伙伴,后来他……算了,这个也以后再讲。”玲王叹气,“这段故事长得吓人,在漫画里可能要单独开一本外传来讲完。总之,我和他现在仍然一起踢球。”
“如果承诺面目全非的话,至少结局还能算得上体面?我知道许多关系出现裂痕后再也回不到过去——又何必回到过去。没有亏欠没有原谅,有过嫌隙的人们说不定几年后又能一起谈笑风生,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。”
温格不确定未来的自己会和法布雷加斯以何种身份再见面,总之不会是教练和他的球员。不过御影玲王的话确有道理,这个孩子又想了多久呢?如此坦荡,如此平静,就好像从未心碎过。
“你是在宽慰我这个弄丢爱将的老头子吗?”温格笑了。
“不,我是想要对您说之前从未有人说过的话。”玲王突然站起身,神情无比认真,“十几年前,您的照片被挂在那家小店的墙上,而几天前我的照片又被挂在旁边。”
“许多年后,一定会有新的年轻球员兴冲冲地跑来喋喋不休:我在那面墙上看到了您,还有御影玲王,现在我的照片也挂在旁边了——我也想和你们一样,把最美好的热情和挚爱全部献给阿森纳,做兵工厂最忠诚的枪手。”
“我相信会有那样的一天的,先生。就像两口屋的外郎饼,一代传给一代,味道却至今没有改变。”玲王叹气,“其实我是想晚点再说这种煽情的话的,至少要在我被租借后吧?这点心破坏了我的节奏。”
“谢谢你,Reo,这份礼物比任何战术书都更能让我找回初心。你总是能带来惊喜。”这句是实话,虽然温格实在无法作出什么“我们未来不会卖掉你的尽管我们穷得要死”这样的承诺。
人和人之间不要有承诺,这点相信御影玲王已经深有体会。其实球员和俱乐部之间亦然。
感谢苍天,沉重的话题终于结束了。玲王立刻俏皮地敬了个礼:“那是,我的使命就是让教授每天都开心,开心了才能带我们拿冠军嘛。”他眨眨眼,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:“不过您可别告诉帕特·莱斯先生我给您开小灶,不然下次他该让我加练任意球了。”
温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,他拿起一块外郎饼递给玲王:“那么,为了封住你的嘴,我们得共享这份罪证了。来,告诉我,名古屋的冬天还是那么冷吗?”
一老一少就这样隔着办公桌,分享来自太平洋彼岸的古早味道,酋长球场的灯光透过窗子照在两人身上。墙壁上的两片影子不属于教练与球员,只有偶尔犹疑动摇的智者,和千方百计想把1994年名古屋的冬天带给他的少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