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8章
差不多同一时刻,秦王也正候在皇宫大内福宁殿外,求见父亲。
他此刻心绪异常平静,平静到他自己都有些意外,以秦王平日习惯,在等待召见的时候,本该心里再默默过一遍待会儿面圣要说的事,但此时此刻,他心里回荡着的,只有一句来自周从善的反问。
“殿下怕什么?难道官家不是你的父亲?”
是啊,他到底在怕什么,官家就算心中有所偏向,也还是选中了他来做开封府尹,并将从善许给了他。
谨言慎行、守君臣分际没错,但不该忘了他们还是至亲父子,他接手开封府尚不到三个月,若是早些将此案回禀君父,想来官家不至于苛责,亦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被动境地。
“殿下,官家宣召。”有内侍匆匆行至面前,弯腰请秦王入殿觐见。
秦王整整心绪,接过随从手里捧着的案卷,迈步踏入大殿。
官家袁焽见儿子手里捧着一堆案卷,有些诧异,一面示意内侍去接,一面问:“怎么这时候抱着这一堆东西来见?”
秦王将案卷交到内侍手中,跪下行礼道:“儿子无能,手上有一疑难要案,耗时许久,不但未能查明真相,杀人嫌犯还被人毒杀于开封府监牢……”
他就这么跪着,大略讲了一遍开封府狱卒毒杀嫌犯的案情,最后道:“疑凶屡次翻供,依律当换衙门再审,但……”秦王略一停顿,抬眸小心看一眼已经接过案卷翻看的父亲陛下,“那道人刘洪已认罪的凶杀案里,其中一位死者,是隆兴二年留遗书自尽的御医杨晟。”
“御医?”袁焽早已忘了这回事,抬头看向旁边服侍的亲信内监曲流。
曲流硬着头皮提醒:“回官家,杨晟便是当日为昭懿太子诊病的……”眼看着官家脸色沉下去,他的声音也不由放轻,“御医。”
“哼,原来是那个医术不精又胆小如鼠的庸医……”袁焽皱起两条浓黑的眉毛,“他不是自尽的么?还留遗书自认医术不精,怎么又同凶杀案扯上干系?”
秦王张口要答,袁焽抬抬手:“起来说话,跪着干什么?”
“是。”秦王站起身,行至父亲面前三步远处,指着其中一份案卷说,“那是刘洪的口供,他招认说,隆兴二年昭懿太子薨逝后,他奉其师曹增瑞之命,潜入杨晟家中,趁杨晟独处时,将其打晕,而后吊死于房梁之上,并伪造了遗书。”
袁焽面色更加阴沉,秦王停顿一瞬,见父亲不开口,接着说:“刘洪得手后离开杨家,路上与杨晟的徒弟莫鸿照打了照面,他当时没有在意,但去岁两人偶然间又再次撞上,莫鸿照约莫是想起当年之事,起了疑心,尾随跟踪刘洪,却被刘洪察觉。”
刘洪学过武艺,又是混江湖的,精通旁门左道,不但甩掉莫鸿照,还反过来盯梢打探,得知他是御医的学徒、与杨晟有关联后,寻机将莫鸿照推入河中溺毙。
“他杀莫鸿照时,不似杀杨晟那么顺利,不小心被同样藏身于河道的蟊贼瞧见,后来他们一同落网,蟊贼得知刘洪换给他藏匿的金银多数是假的,便出首告发了刘洪。”
随着秦王讲述,大殿内仿佛被施了什么法术,本来轻盈飘荡的气流,陡变沉凝滞涩,如有实质一般,压得人呼吸不畅,头颈低垂。
“他那师父呢?抓到了么?”官家突然出声询问。
“还没有。”秦王也觉得父亲身上散发的气势十分迫人,硬着头皮答,“据刘洪招供,当日杀完杨晟,他师父曹增瑞就给了他盘缠,让他离京往南去避一阵子。刘洪到扬州落脚后,曾与曹增瑞通过一次信——收信处是一个叫逢阳观的道观,儿派人去查问过,观主说曹增瑞初到汴京时,确曾在逢阳观挂单,但因曹增瑞不守规矩,常同一些来历不明之人往来,扰得观中不得清净,所以观主很快就叫他搬走了。”
曹增瑞人虽然搬走了,偶尔还是有写给他的信送到逢阳观去,观主很不满,在曹增瑞去取信时放了狠话,说再有信来不会替他收,曹增瑞冷笑一声,说了一句“以后有你们求着我的时候”,便扬长而去。
“此后观主再没见过曹增瑞,也再没听到过此人消息。刘洪收到的信里,也没有提及曹增瑞后来落脚处,只叫刘洪耐心等候消息,但刘洪在扬州等
了一年,音讯全无,他觉得不对,才又悄悄进京寻师。”
袁焽一边翻看刘洪口供,一边听秦王解说,到此时有些不耐烦,插嘴道:“进京一年多都没找到人,这曹增瑞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?下海捕文书缉拿他!”
“是。”秦王躬身应道。
“把那狱卒押去审刑院,”袁焽继续下令,“曲流去宣游弋之来见。”
一连串诏令从福宁殿发出,直到天黑,秦王才与审刑院知院游弋之一同告退出来,而此时,医官院正副两位院使也已立于廊下候召。
外面不知宫中变故,纪延朗顶着星光从前院回房,方盈已小睡醒来,见面不忙听结果,先问:“肚子空不空?要不要吃点什么垫垫?”
“吃个冷水面吧,配点肉酱。”
方盈叫立春打发人去传话,纪延朗又道:“顺道把水打回来,我先洗洗,这一天不知出了多少汗,里衣都黏身上了。”
立春忙出去安排,方盈趁空问:“父亲怎么说?”
“父亲说,咱们家根基尚浅,当以求稳为要——储位之争,更是一丁点儿都不能沾。”纪延朗轻轻叹一口气,压低声音道,“至于放消息的幕后之人,想来官家也绝不会容忍他兴风作浪。”
“就说了这些?那你怎么现在才回来?”
纪延朗疲惫道:“父亲怕他走后,我和二哥五哥看不清局势,让人哄骗着掺和不该掺和的事,把这事掰开揉碎讲了一遍。”
“怎么讲的?能说给我听听吗?”方盈十分好奇。
纪延朗看她眼睛明亮,透着求知若渴的光芒,禁不住一笑:“我都听得耳朵起茧了,你还要我再给你讲一遍?”
方盈转了转眼睛,道:“你不告诉我,万一我叫人哄骗了呢?”
“谁?”纪延朗作四下张望状,“谁能哄骗得了我们有主见且聪颖绝伦的方娘子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