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顺没像她这般小心翼翼,干脆上手摸了摸,捻了捻手心的粉末:“是面人。”
“面人?”
林寓娘震惊地看向案上这尊伎人像,戴着幞头,穿着圆领袍,大略是个男子,两手朝内握着一根长管,嘴唇靠近一端正在吹奏乐器,虽不知究竟是什么乐器,但看他双眸微微阖起,就连身体也随之歪斜舞动的姿态,应当很享受于乐律之中。
人像头上的幞头束带,手中乐器用以透气的孔洞,腰间的蹀躞带,漏出袍脚一角的鞋靴上的花纹,一切一切如此精美,又涂上了绚丽的色彩,几乎就是一个缩小的乐伎人。
她这样的庶人前来做客,案上竟也能摆上这样精美的玉石摆件,林寓娘还在感叹着皇家富贵,却听吴顺说,这是面人。
林寓娘不敢置信,伸出指尖想亲自碰一碰,却又怕真是面人给碰坏了。
吴顺也是头回入皇城赴宴,正有些胆虚,瞧见林寓娘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,噗地一声忍不住乐起来。
“这叫素蒸音声人。我阿兄前年也被赐入宫赴宴,回来了同我说,宫里有能工巧匠,能将面团捏和成人,看着是人,实则与胡饼一样能嚼能吃,后头有多少人奏乐,案上就摆齐多少面人奏乐。”吴顺指着自己桌案上的,“你瞧,我的这个在打鼓,你仔细听听,是不是有鼓声?”
林寓娘凝眸细细听,果然听见有轻巧鼓声,其中还有一阵悠扬旋律,或许就是她桌上这个面人吹奏的吧。
确知了是面人,林寓娘咽了咽口水,悄声问吴顺:“做成这样,该是个什么味道?”
“说什么呢,这个素蒸面只是让你看的,没让你真吃。”吴顺连忙按住她的手,左右看看,又压低声音,摆出分享重大机密的架势道,“我阿兄上回偷偷尝了一口,说是面里头发酸,同嚼纸差不多,还不如烤胡饼来得香。”
林寓娘只得长叹一声,又朝前头望了望,却发觉,不知什么时候,周围的议论声都已经停止了。
随着黄吕大钟之音,监礼官长喝道:“礼拜。”
以长孙越、裴方正为首的官员官眷纷纷起身长揖,吴顺同林寓娘瞧不清前头情形,连忙起身学着众人行礼。弯腰躬身好一会儿,又听监礼官拖着长音念道:“坐。”这才慌忙坐下来。
皇帝远远坐在玉阶之上,林寓娘极目远眺,只能看见金灿灿的一团,不但模样辨识不清,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模糊得如同蜂鸣,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,嘱咐了些什么,好半晌,又听见前头的人高呼谢恩,于是林寓娘同吴顺也都跟着俯身谢恩。
谢恩过后,宴席总算是开始了,伶人乐律稍稍改动,殿内气氛便从庄严肃穆变得灵动轻快起来,危髻金冠的菩萨蛮女踏着节拍,如同生着彩翼的蝴蝶一般翩跹跃入殿内,忽而有杂乱铃声混入乐声,仔细一看才发现,是舞女裙摆上的珍珠与玉珠碰擦生出杂响罢了。
祝酒的辞令说了一道又一道,玉杯里的酒水就像生了泉眼一样饮不尽。
晋王嬴昭捧着琉璃觞道:“高句丽所以敢阻断岁供,与百济勾结欺压新罗,大抵还是因为前朝软弱,屡战屡败的缘故。而今我朝一战痛雪前耻,想来日后周边蛮夷小国,都不敢再行造次,父皇卓识远见,功在千秋,当浮一大白!”
“哈哈,昭儿此言差矣。”皇帝虽然摇头,脸上却挂着笑,“此一战,居功至伟者,是朕的将士们。裴方正、张谦……”他点了几个人的名,夸赞了几句,又将嬴铣单独拎出来,“尤其是徐国公,以奇致胜,赢得漂亮。”
“陛下谬赞,臣等愧不敢受,”裴方正等人连忙叉手行礼,“全仰赖陛下运筹帷幄,谋略得当,才能制敌于先。”
长孙越也出列贺道:“陛下德被四海,所以能使万国宾服。今日征高句丽虽在武事得利,但民众自发投军,再有辎重搜集运输,此间种种,亦是文治昌明所致。”
“诶,不必多礼,不必多礼。瞧瞧,今夜君臣合乐,再多饮几杯吧!”一番话说下来,简直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,他摆一摆手让众人落座,眸光一转,看见长孙越身后空荡荡的座位,笑容一顿,“乾达的身体怎么样了,好些了吗?”
“多谢陛下垂问,”长孙越连忙起身行礼,“前日太医令亲自带人来看过,说是仍旧不好,需得再卧床月余。说来惭愧,犬子为人臣子,应当替君分忧才是,却在战场上生得如此重症,实在是……”
皇帝道:“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话,乾达身体要紧,还是得让医工多看看,若是需要宫里头的药材,只管派人来取。”
“是。”长孙越感激道,“谢过陛下垂爱,犬子愧不敢受。”
皇帝点点头,没再多说什么。
长孙越也整一整衣袖,坐回原位,面上略带忧虑,看起来的确是个担忧儿子健康,却又不肯扫皇帝兴致的忠臣。长孙镜看在眼里,饶是这是自己的亲生父亲,她也得说一句端得住。
长孙越老成持重,尚且能维持衣服端肃神情,可长孙镜一旦闭上眼,便有数不尽的细碎声音传入耳朵。
“看老家伙装得像,谁不知道他家将军是躲起来了。”
“躲起来才好,若不躲起来,只怕削官削爵,连命都保不住。”
“左卫将军惯会逃跑躲难,前头齐王谋逆时,左卫将军便是只顾自己逃难而不管属下死活;而今征战高句丽,也是只管自己逃难而不管徐国公死活。幸而徐国公天命庇佑,是将星临世,不但能够绝地逃生,还能反败为胜,为征下辽东城……不对,是辽州城立下汗马功劳。”
“若是他不逃,只要跟在徐国公身后,说不定这功劳里头就有他的一份了。只可惜……呵呵,听说他的副将死了?”
“是,军法处置。两千兵马临阵脱逃不知去向,总得有人付出代价,左卫将军不过是又逃了一回而已。”
这些没影的声音,传不进右仆射赵国公的耳朵里,却让长孙镜备受折磨。
高句丽战场上,裴方正让嬴铣同长孙乾达共领兵马拖住敌方脚步,等待中军来援,为着不显露行迹,提前暴露辽东城这个目标,所以只派遣了几千兵马去拖住敌方万余人。长孙乾达虽然领命,却在对阵时畏惧敌方声势,临阵脱逃,不但自己做了逃将,还连累手下两千多人一道成了逃兵,不但失去立下功转的机会,日后回到军府,也难保不被排挤。
此战中因为兵力悬殊而做出错误判断的将领并不只有长孙乾达一个,皇帝杀伐果断,其余人全都当场军法处置,到了长孙乾达跟前,却容忍他身体不适,放他提前回大秦,只是杀了他身边那个建言献策的副将以正军法。
长孙乾达灰溜溜地回来了,回到长安时,同去的军士尚且没能回归军府。长孙乾达事情做得不端,脸皮却病没有那么厚,回到府邸之后不敢宴饮更不敢出门会友,递上来的请帖一概回绝,一副打死要在家中隐居的模样,就连长孙镜两回上门探看也不见客。
嬴铣同她阿兄一并领兵出征,一个立下战功,一个却成了逃将,嬴铣能以少胜多,以奇制胜,兄长以为嬴铣必死,早早做出抉择却如此丢人。长孙乾达能称病躲起来不见客,燕王妃却不能不交友,右仆射也不能不当值,他一个人躲了,任由父亲妹妹在外承受流言蜚语,也连累长孙越欺君为他圆谎,实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,长孙乾达根本没有病。
就连皇帝的垂问,也像是嘲讽。
兄长怯懦如此,长孙镜也不知该怎么办,只能咬着牙尽力忍耐,将这一切苦痛生生忍耐过去。身侧燕王好似觉察到什么,轻轻拍了拍她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