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踏上阶梯,每走一步,脑海中便闪现一段遗忘的记忆:阿姐教他握笔时的手温,她咳嗽时背过身去的侧影,她最后一次摸他头发时那句“别太乖”。当他触及塔门,整座建筑忽然震动,无数空白信纸如蝶群飞出,在空中排列成一行巨大文字:
>**“你终于来了。”**
门开了。
塔内空无一物,唯有中央悬浮着一支笔??正是当年阿姐常用的紫竹笔,笔尖干涸,却隐隐透出血色光泽。墙上无字,但当他凝视某一角落,便有墨迹自行浮现:
>“我知道你会来找答案。但答案不在这里,在你每次提笔前的那一秒犹豫里。”
>“信世错了方向。它让人们以为,只要写下来,痛苦就能解脱。可有些痛,必须留在身体里,才能证明那个人真的重要过。”
>“我离开,不是为了逃避你,是为了让你有一天能面对没有我的世界。”
>“而现在,你来了。这意味着你准备好了。”
>“那么,请写下你最不想承认的事。”
许怀安心口剧痛。他取出玉簪,划破手掌,以血为墨,在墙上疾书:
>**“我一直希望你死。”**
血字落下,整座塔剧烈摇晃。随即,更多字迹涌现,竟是阿姐的笔迹:
>“我知道。”
>“所以我成全了你。”
>“但弟弟,真正的原谅,不是你说‘我不该这么想’,而是你能坦然说‘我就是这么想了’,然后继续爱我。”
泪水滚落,砸在血字上,晕开一片猩红。他靠着墙滑坐在地,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。不是因为悲伤,而是因为终于卸下了伪装多年的“孝悌”枷锁。他确实曾怨她弃他而去,曾在深夜诅咒她早些解脱,也曾因别人提起她而烦躁。这些念头一直被他视为罪孽深埋心底,如今却被允许存在。
塔外,风雪骤停。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,照在塔顶泪窗之上,折射出七彩光晕。那些飘飞的空白信纸纷纷燃烧,不是化为灰烬,而是变成一只只半透明的蝶,振翅南归。
许怀安走出塔时,已换了一个人。他的眼神不再执着于修补残缺,而是多了几分包容残缺的平静。归途中,他不再回避那些试图向他倾诉痛苦的人,也不急于给出答案。有时他只是静静听着,然后说:“你可以不用解决它。”
三个月后,归墟台迎来一场特殊的仪式。许怀安将历年收集的所有“无法修复”的残信集中焚化??焦黑的纸角、浸水模糊的遗书、被泪水泡烂的情笺。火焰腾起之际,他并未念祷词,只是轻声说道:“谢谢你们愿意写下来。”
火光中,竟有无数细小的光点升起,如同夏夜萤火。它们不飞向天空,反而钻入地下,顺着地脉流向四方。不久之后,各地开始报告奇景:废园中的枯桃树一夜开花,且花瓣背面皆有微小字迹;聋哑人的梦境里响起熟悉的声音;甚至有战死者家属声称,在风中断续听见亲人最后的告别。
沈知意来到坟山,发现一座无名墓碑前长出一朵墨莲,花蕊中嵌着一枚冰晶,内里封存着一行极小的字:
>“我不是回响,也不是神明,我只是一个曾经害怕孤独的人。”
落款是:厉衡。
她摘下莲花,带回归墟台。许怀安见之默然许久,最终将其夹入新编《信世纪》的扉页。
同年冬,朝廷下令解散守序司残余机构,理由是“民意已通,无需代听”。苏昭辞去玄渊天君之位,隐居无声亭,每日只做一事:抄录民间匿名信,不分贵贱、不论内容,尽数收入一本无封面的册子。有人问那书叫什么名字,她答:“就叫《废话集》吧。世上最珍贵的,往往是最没用的东西。”
春天来临时,许怀安收到一封奇特的信。信封完好,邮戳清晰,收件人写着“归墟台许先生”,寄件人栏却是一片空白。他拆开一看,里面只有一片dried的桃花瓣,以及一句简短的话:
>“今年的桃,开得不错。”
笔迹清瘦娟秀,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模样。
他捧着信站在院中,久久不动。风吹过,檐下铃舌轻响,仿佛回应某种跨越生死的默契。
他知道,这不是终结。
这是新的平衡??既不强迫表达,也不美化沉默;既尊重书写的勇气,也承认闭口的权利。信世终于明白,文字的意义不在传递结果,而在见证过程。
某夜,他又梦见那片无垠纸野。远处走来一人,仍是白衣胜雪,面容依旧模糊。这次,那人不再发问,只是递给他一支笔??普通的桃木笔,带着些许磨损,正是阿姐昔年所用。
许怀安接过,轻声道:“谢谢你,让我学会了如何不完美地活着。”
那人微笑,身影消散于晨曦。
醒来时,天光初露。他起身磨墨,翻开新一页稿纸,写下第一句话:
>“从前有个孩子,他写了第一封信,却没有寄出去。但这不要紧,因为写作本身,就已经是一种抵达。”
阳光渐暖,照在桌角那支桃木断笔上。铃舌轻晃,无声胜有声。
风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