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毕,覃景尧翻身上马径自离去。众人亦四散续行,然尚书令马失前蹄,伤及咽喉之事,已成官员间暗地谈资。待至朝会,已是满朝皆知。故当闻得尚书令开口时嗓音沙哑艰涩,众臣亦只是心有余悸暗咽喉咙,无人深究。
事发宫门之外,众目睽睽,天子作为宫阙之主,自比众人更早知悉。匆匆罢朝,便命人至御书房候旨,同时传召为圣驾请脉的御医前往。
这伤势经不得细究,且他体内药性犹存。能为天子御医者,医术自非寻常。覃景尧不慌不忙,略勾衣领露出一线淡紫容圣目过览,又从袖中取出昔日御赐的跌打化瘀良药,哑声躬身谢道,
“多谢陛下关怀。臣日后必当谨行慎出。此非大事,劳动御医未免小题大做。若陛下不怪,不若赐臣前日尝过的那盏春回茶,此茶绵软润喉,清冽回甘,臣有幸品得,至今仍念念不忘。”
天子见他神情自若,比起伤势,倒似更重喉嗓,遂放下心来,挥手命内侍传茶。遥指殿中身姿轩昂,丰神俊朗的男子朗声笑道,
“你倒生得一张刁舌!那春回乃百里雪山顶上一棵孤树。当地官员遣人守候三载,今春方得长成,于叶上雪水将融未融之际采下炮制,又以树下新雪冷存,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。此茶受天地清气滋养,雪巅别无他物,偌大地力独供此株,其味甘冽清香,绵软润喉,更兼养生药力,饮一口犹如服食灵芝,神清气爽。春回春回,名副其实,怪道你念念不忘。”
“然其珍贵难得,左不过才得九两。”
天子病气缠身,尤重养生延年之物。言谈间神情舒缓渺远,对此茶推崇备至,钟爱有加。
覃景尧年轻力健,自无需这等长寿之物,何况天子所爱,岂敢僭越夺之?当下便要改口,却听天子先道:“去将那春回称上二两,予尚书令带回。”
“陛下——”
天子摆手止言,步下龙椅至茶案前落座,又指对面赐座。
茶事既过,覃景尧亦不再辞,谢恩后撩袍入座,屏退侍茶,净手后挽袖提腕为天子沏茶一盏,移入茶盘由御前呈奉。
天子接过慢饮细品,法令深刻的苍白面容渐次舒展。搁杯睁目,浑浊眸中时有精光掠过。只听那被病气与岁月磨蚀的嗓音干哑道:
“归义国亲王请封一事,你如何看?”
归义国乃晟朝南海域外一小邦,人口不过数十万,国力贫弱。未奉晟朝为宗主时,百姓耕作尚以徒手为之。
然此国虽微,却据海域要塞,朝中海卫及民间船只皆需经此,收为属国后,已成为补给要地。
其国文教未兴,国主怯懦,全仗晟朝扶持方稳坐王位。
天子所言亲王,曾入晟朝官学修文习武两载。本意令其回国与国主一文一武共守疆土,不料那初来时满面淳朴的男子,竟也滋生称王弄权之野心。
外患未至,内乱先起。
归义虽号一国,实则微小,尚不及晟朝一州之重。折子递呈时覃景尧便已过目,纵那亲王野心勃勃,然国主背后屹立着晟朝宗主。不必大动干戈,仅需朝会威仪,便足令其战战兢兢,终日难安。
天子特意提及此事,恐另有用意。
覃景尧心念电转,实则不过瞬息之间。他阔腿端坐,腰背挺拔,目视天子不卑不亢道:“臣以为,国之正统不可有二。亲王越封,不应准允。”
话音方落,袅绕养身香的殿宇骤然一寂。内侍林立,皆束手弓腰,低眉垂首。
片刻,天子轻咳一声,殿中几近凝滞的气息方重新流动。
“确是如此。此事,便依你心意去办罢。”
覃景尧当即拱手低眉领命。
恰时,有内侍托鎏金漆盘悄步近前,于三步外止步。御前总管上前取下一巴掌大小、通体鎏金精雕盘龙的檀木盒,小心翼翼捧至天子茶畔,轻启盒盖,
一枚绿意莹莹的浑圆药丸,静置黄缎之上,旁配一指长,三指粗的瓷白玉净瓶。
天子净手后亲取绿丸入口,接过玉瓶送服,随即闭目后靠引枕。不多时,苍白面颊渐浮血色,天子眉宇舒展,胡须之上如沟壑的纹路亦缓缓平复。
期间,覃景尧低眉垂目,缄默不语。待天子开口,方自入定般中回神。
天子嗓音带着餍足后的慵懒:“朕不日将往行宫静养。你既居尚书令之位,朕离京期间,朝中诸事皆需你决断处置。京师亦离不开你坐镇。然西北修筑云泽渠,事关民生万代,轻忽不得。”
“你以为,这代督之臣,谁可胜任?”
“修筑云泽渠乃万代大计。统筹调度需能力出众,银资人手须尽其用,故需清廉自持,胸怀家国之人。且此事功成需数年之久,则更需此人大公无私。”
一条条严苛至极,然泱泱大国,符合者众。唯缺覃景尧未尽之一语,更需有足以压制当地门阀之身份地位。
西北幅员辽阔,然荒坡连绵。百姓虽勤,却水源匮乏,数里无河,二三村落共汲一井。若非毗邻塞外多产牛羊野物,民风剽悍擅猎,兼之陆路四通,商旅不绝,恐早已灾荒生乱。
然国不可无人,地不可无水。水源不济,终难长久。
为此,西北引水修渠之事,朝中早有定议。工虽未兴,名已早定。都水使者,材源供给,章程钱粮,俱已呈报,严查暗审,风声亦早传至北地。当地百姓额手称庆,只待动土。
恰去岁边塞起兵,正予晟朝杀鸡儆猴之机。边疆传信,已带兵巡部,诸部臣服。
届时工事兴,短则五六载,可保出入无阻,外患无忧。如今方算万事俱备。
且水至清则无鱼,此事,亦是鲤跃龙门的镀金大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