覃景尧拧眉略作沉吟,摇首道:“陛下广纳良臣,野无遗贤,朝中适者辈出。然兹事体大,臣难以定夺。陛下御下有方,此人选,还需陛下钦点。”
天子威目在他身上微顿,灰白短须似有颤动,侧身肘陷引枕,一抬手,白底漆金龙腾云雾的茶盏便被恭呈而上。
皇室威仪,举止深蕴,入喉无声。
半晌,天子语音沉缓:“工部侍郎余文远,性情沉稳固执,嫉恶如仇。先前督建皇陵一事颇见成效。此次修坝,便任其为总督渠使,总揽全局。”
“西北民风剽悍,多匪患,便调都督佥事刘敬山,率本部五千军士,一并开赴。任其为督工护军使,以弹压地方,协从调度。”
天子举杯润喉,挥挥手:“余事安排,你看着办罢。”
余文远,南方翠微人氏,奉旨监修皇陵,乃为天子直臣。
武盛帝有训,官不可治本籍。南人北任方堪称稳妥,大事掌于文臣之手,旁有武官威震,帝王之道,举重若轻。
天子稳坐江山数十载,唯惜,力有不逮。
覃景尧起身领命:“臣遵旨。”
天子唤其平身赐座,短须微动,笑道:“你办事,朕最是放心。太子年幼,若有你半分才干,朕亦能省心了。”
覃景尧浅笑,如玉俊颜依稀与皇后有两分相似,与太子却全无相像。
“陛下过誉。臣岂敢与太子相提并论?太子天资过人,诗书礼易,言谈举止俱显龙章凤姿,气度天成,百官无不叹服。且今将十岁,已非稚龄。臣每观之,愈觉肖似陛下,假以时日,必能担此大任。”
“哈哈哈,”
人皆喜闻谏言,尊贵如天子亦不能免俗。因大悦,面色竟比方才更显红润,不住颔首,手掌麒麟扶手道,
“太子无兄弟,唯你一个表兄。还须跟在你身边听学看做。”
闻弦而知意,覃景尧当即应下:“蒙陛下与太子信重,臣必倾囊相授。”
天子颔首,目光扫过他面容,语重心长道:“如今你既已成婚,又是煞费苦心求得的姻缘,当尽早绵延子嗣才是。日后覃氏一脉,还需由你承继开来。”
此言似是恰中心事,素来从容沉稳的男子唇角抑不住泛起笑意,略露面对长辈时的晚辈之态。
“还要多谢陛下与娘娘成全。只是臣方新婚,尚无意添丁,于夫妻之间横插一人。且太子日渐年长,亦需渐接事务,若府上有喜,只怕臣届时难免分心。”
天子微眯双眸审视,缓缓点头,又忍不住劝诫他当以国事为重,不可沉溺内宅云云。
见他虽口称受教,神情却如过耳之风,全然一副溺于闺帏不愿自拔之态,只得无奈摇首,摆手令他退下。
夏日明光倾泻,殿门洞开,浮影掠动。那身量挺拔,气度清逸的男子踏出殿门步入光中的刹那,真似不染凡尘的谪仙临世。
天子似被日光刺目,眯眸遥望。
第60章第60章驯化,舱室
主事之人虽定,然其下任事者亦需精挑细选。正如历朝大纪所载,以史为鉴,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疏,绝不可重蹈覆辙。
皇城之内,宫墙之东,有一片殿宇森森,飞檐斗拱之所。此处便是总揽天下政务的尚书省官署。卫尉士兵巡守森严,其内各曹司属官小吏数以百计,皆忙于处理六部文书,协调全国政务。
能在此处任事者,无一不是才干卓越,金榜题名之辈,乃朝廷赖以维系之栋梁。
未入官署,卫尉已上前见礼。入内而行,属官皆躬身行礼。
刚出天子宫门,覃景尧便命信使飞马传召各部官员至都堂议事。为政令通达高效,官署俱座落在皇宫近处。
一面命属官呈上修渠卷宗,一面吩咐煮茶侍候。茶尚未烹就,他已抽出名帖脚色逐一细览。待一盏茶尽,胸中已有成算,即唤文书秉笔,略作调整,口述成册。
恰在此时,门外脚步声杂沓,各部司官员方至。
此事朝中早有商议,且经诸部汇审画诺,故覃景尧未再赘言,径自宣读天子钦点圣旨,命余文远上前接旨。继而回身落座,鹰眸扫视众人,沉声道:“即日起,云泽渠兴工。六部诸司当以要务协办,不得有误。”
而后,他起身拱手向上一揖,振声道:“云泽渠兴修,乃经国大计,利国利民,功在千秋。吾等当不负天子信重,国朝重任,问心无愧。愿与诸君,共勉之。”
众人亦起身,先朝金銮殿方向遥拜,继而转向上首,躬身拱手齐声道:“下官等谨遵陛下旨意,为国为民,问心无愧,共勉之。”
史官载,晟朝承平三十三年八月三日,尚书令覃景尧奉旨,召六部官员于都堂,传谕兴修云泽渠。以工部侍郎余文远为总督渠使,都督佥事刘敬山为督工护军使。是日,云泽渠兴工。
当日,那素来如精工水车般按部就班的国朝诸部,恍若骤然拨动机栝,化作庞巨轮毂疾转不息。快马与急函自京畿飞驰四方。
外间人马喧嚣,却难扰高门深院。然此等重大消息,终是或早或晚递入各府。
昨日惊怒骤起,方寸俱乱,兰浓浓全然忘却当时尚有同行之人。无论王英姿引她面见姑姑们是有心或无意,终究与他脱不得干系。
而怠慢友人,实属她的疏失,有违礼数。况且对方怀胎在身,故急忙修帖遣人致意,草草进罢早膳便亲往谢罪。幸得英姿姐姐胸襟似海,体谅她与亲人重逢心潮翻涌,未存芥蒂,反笑言来得正好,与她挽臂共赏府苑景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