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趣阁

今生的诀别（第1页）

兰甫心想，风光是风光，但毕竟是做了汉奸，谁稀罕这样的风光。大娘子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，说道，“虽说是在日本人手底下做事，但一个男子活在世上，首先是自己要活命，其次是要能保住妻儿老小，然后才论家国情怀。像那些东北抗联的，说起来多义勇，但命没了，家没了，日本人死不死，关他们什么事呢？”

兰甫只是“嗯”了一声，并不接话。大娘子又说道，“眼见你哥哥也成材了，咱们两家血脉又亲，离得又近，你舅妈又疼你……真是再好不过了。你还记不记得我曾问你，更喜欢哥哥还是陶三勇，你怎么说来着？”

兰甫说道，“哥哥是血脉至亲，自然和外人不一样。”

大娘子点头道，“你能这样懂事，娘也就放心了。你放心，这个章家的家产，我不全部搬走给你做嫁妆，我就不姓秦。”

兰甫道，“女儿还不想嫁人，女儿只愿陪着娘。”每每她们两个的对话，都是以兰甫如此的表白心迹结束。

一天外面回说陶公子来拜访，大娘子叫住了正在院子里踢球的兰甫，笑道，“来找你的。快去换身衣服再来。”兰甫难得有一次违抗大娘子的意思，说道，“谁管他呢，干嘛为他换衣服。”大娘子笑道，“也好，他第一次来咱们家玩，你也跟他踢足球来着。”

陶三勇进得院来，与兰甫点头致意，并问了大娘子的好。大娘子笑道，“你们去书房说话，我去看看这个月月例银子发好没有。”

进得书房，书桌上摊开着他们合抄的庚辰本《红楼梦》，兰甫收也不是，不收也不是，只得说道，“你坐罢，没有茶招待你的。”

陶三勇笑道，“是不是吃了你们家的茶，就要给……”见兰甫神色不豫，连忙住了口，说道，“兰甫，我过了这个夏天，就要回日本去了。”兰甫听见他说“回日本”，心里便像扎了一根刺一样，这根刺却也把她的心扎破，一肚子闷气全都放了出来，剩下的只有柔软。兰甫低声说道，“恭喜你，要回去了。”

陶三勇又说道，“我要去京都帝国大学念医科了，我会在那里等着你。等我分配了宿舍有了收信地址，我就给你写信。你念完高中也去日本念医科好不好？等念完大学，我们再一起回中国来。我舅舅可以举荐你……”

陶三勇千不该万不该又提到他舅舅，无疑是将他们未来的争吵再次提前。兰甫冷冷地说道，“我自己会考大学，不需要谁的举荐。希望你在日本学业顺利，遇到一个温柔的日本妻子，组建一个快乐的家庭。”

陶三勇叹道，“兰甫，你怎么就不肯给我一句承诺呢？我为了你这些天吃不下睡不好，天天只想着怎样向你表白我的心意。你倒好，功课一点没落下，在食堂顿顿都吃得干干净净，难道你心里真的一点也没有我？”

兰甫说道，“你现在或许会觉得我很好，等你回了日本，遇到和你有着共同的志向，共同的情怀的女孩子，你就会很快忘了我，所以你现在也不必太难过。”

陶三勇问道，“怎样算共同的志向呢？咱们都学医，在中国开个小诊所，就像你说的，免费给穷人看病施药，这不是很好吗？咱们都爱红楼梦，都喜欢隋唐演义，我虽然别的比不上王伯当，但我对你的忠心无二就像王伯当对李密一样。王伯当明知是死也要跟着李密，我也会这样一辈子追随你的！”

“既然明知是死，又何必再坚持呢？咱们走条活路不好吗？现在咱们可以有说有笑的，假如将来我到了日本，我见日本百姓安居乐业，我想到中国百姓却在遭受日本兵的折磨，我心里怎么想？假如我跟你一起去京都帝国大学，我看到我的同学，将来都想要活体解剖我朋友，我心里怎么想？你父母得知你和一个痛恨日本兵的人做了朋友，他们心里又怎么想？你知不知道你父亲——”兰甫差点说出桃濑要陶三勇自杀的话来，又怕这样会伤害到他，于是只是叹了口气，又说道，“三勇，年轻男子遇到一个年轻女子，遂动了私定终身的心思，这都是小说里常有的，你也应该读到过。只是这样冲动的结合，往往不会带来太好的结局，尤其是两个人并不门当户对的前提下。老祖宗的掰谎记，难道你忘了吗？”

陶三勇没想到兰甫小小年纪竟然说出如此稳重的话来，也怔在那里，转而说道，“兰甫，假如我们可以等到战争结束呢？战争总不可能永远不结束罢，等到战争结束，中国和日本迟早要恢复正常邦交，到时候咱们两个在一起，总能得到别人的祝福了罢？”

“你何必浪费光阴等那么久呢？难道咱们两个都不会遇到更合适的对象了吗？”

陶三勇急道，“兰甫，你有了更合适的对象？是谁？我见过吗？”

兰甫说道，“我只是说也许。我想我会遇到的。他至少是个中国人，骨子里没有流淌着战犯的血。”

陶三勇闻言跌坐在椅子上，许久不发一声。兰甫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重了，反而安慰陶三勇道，“你马上就要去日本了，也许你会忘记你在中国的朋友。”

陶三勇叹道，“兰甫，我能不能留一张你的照片作为念想？”兰甫点头，将照相簿拿给陶三勇，陶三勇仔细地一张张翻过，奇道，“怎么只有你五六岁之后的照片，之前的怎么没有？”兰甫道，“我们家不兴给小孩子拍照片，怕被摄了魂去。”陶三勇点了点头，慢慢将兰甫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，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，说道，“这一张给我好不好？”果然是他给兰甫拍的那张，站在柱子旁发呆的样子。

兰甫将照片从照相簿上取下来，用一个信封装了，递给陶三勇。顺便又将那套红楼梦也给他，“这个是你送我的，也还给你。”陶三勇说道，“是咱俩一人一半抄的，也一人一半留着罢。”兰甫于是将自己抄的前四十回递给他。陶三勇却并不接过，而是拿了自己抄写的后四十回，说道，“虽然是我自己抄写的，不是你的笔记，但也能让我想到那段时光，也很好了。红楼梦前四十回是家族盛况，鲜花着锦，烈火烹油，到了后面就显出败象来了，我想把好的留给你。让你再看到这半部书的时候，不至于再为了里面的内容而伤感。”

兰甫见他如此细心，心中大为感动，不觉又是一痛。陶三勇坐在椅子上不肯走，兰甫也不愿送，彼此都知道是最后一次见面，恨不能多待一刻。陶三勇说起小时候他外祖父教他读诗经的场景，兰甫笑道，“呦呦鹿鸣，食野之蒿，我有嘉宾，德音孔昭。你很当得起德音孔昭四个字。”陶三勇笑道，“咱俩都是外祖父开的蒙，第一本书都是从诗经开始读的，真是巧了。”兰甫摇头笑道，“我外祖父教我的第一本书是诗经，我自己认字的第一本书却不是。”于是给他讲起小时候在村子里的事情，讲起怀文哥来。

陶三勇笑道，“原来你喜欢怀文哥这样的男孩子。”兰甫也只笑了笑，没有说话。

待到晚饭时分，小菊过来催二人吃饭，他们才走出了书房。席上只有他们两个和大娘子。大娘子见他二人有说有笑的，却又客客气气，明明脸上带着笑，眼角却挂着泪，已知道了七八分。却也不好说什么，只得劝酒劝菜。饭毕陶三勇说晚上住在秦家，正要起身告辞，兰甫说道，“先生说过，饭后不能疾走，需得休息十分钟才能起身活动。”陶三勇于是多待了十分钟。

兰甫送陶三勇送到院子门口，待他的身影看不见了，才伏在大娘子身上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。大娘子一边搀着她往屋内走，一边劝道，“娘在报纸上见得多了，如今流行沙龙女主人，就算是结了婚的女子，同时再交往好几个男朋友，不算个事。你跟陶公子好或者不好，都不要紧，只别伤心亏了自己的身子。”劝了半天，叫人来服侍兰甫洗脸水下，兰甫哪里睡得着，翻来覆去大半个晚上。

夜已深沉，无人说话，兰甫耳边依旧是陶三勇说过的那些话。她索性不睡了，干脆走到院子里，抱着膝盖坐在地上。当天正是十五，月亮圆圆的，不知道是在嘲讽还是在安慰。那边陶三勇也是一样的，两个人都在院子里坐着看月亮，只是没在一处。

因在章家不自由，这个暑假兰甫都没有见姥姥姥爷。刚刚开学，她便中饭也不吃，上午一放学便来了小翠这里。果然金凤爹娘都在，金凤娘在院子里帮小翠做菜，那菜色都是兰甫小时候爱吃的。金凤爹同一个男人在院子里搭房子。说要搭一间房子出来给小翠住，年轻女孩子睡店里不像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