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室里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。同学们面面相觑,似乎一方面被季予时这番近乎“疯狂”的、却又无比真诚的夸赞和极力推荐所说服,另一方面,也被他话语中那份斩钉截铁的笃定和强大的气场深深震慑住了。一时间,竟没有人提出异议,或者说,没有人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去反驳这样一套严密的说辞。
何老师脸上惊讶的神色渐渐褪去,转化为一种温和的、带着鼓励和期待的笑容。他看向后排那个自从被点名后就一直低垂着头的少年,语气充满了安抚与支持:“今安同学,你看,季予时同学对你评价很高啊,而且说得也很有道理。大家也都这么信任你。你的能力和沉静的性格品质,老师也是看在眼里的。担任班长确实是一个锻炼人的好机会,不要有太大压力,工作上遇到任何困难,老师和同学们都会帮助你的,大家一起协作。怎么样?愿意尝试一下,接受这个挑战吗?”
全班的视线,如同无数盏聚光灯,牢牢锁定在他身上;何老师那温和却不容躲避的、充满了期待的目光;还有……前排那个人虽然自始至终未曾回头,却仿佛能感受到的、那股无声却异常坚定的、近乎固执的坚持。无数句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、冲撞,却像被一道无形的闸门堵住,怎么也吐不出口。他不想让一向和蔼的何老师失望,不想辜负那份……虽然听起来过于夸张、却似乎无比真诚的“信任”与“看重”,更不想在全体同学面前,让那个不惜力排众议、极力推荐他的季予时陷入难堪的境地——那会让季予时的所有言辞都变成一个笑话。
他垂下眼,睫毛轻轻颤抖着,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与挣扎万分。手指在课桌下方紧紧绞在一起,用力到骨节都泛出青白色。空气仿佛凝固了,粘稠得让人窒息,每一秒的流逝都如同在沙漏中艰难挣扎,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。
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。他沉默着,那沉默本身也仿佛有了重量,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几秒钟后,他深深地、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然后缓缓地、有些僵硬地站起身。脸上没有激动,也没有被强迫的委屈,只有一种沉静地、近乎认命般接受事实的坦然。他的声音不大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,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,带着他特有的、仿佛能隔绝情绪的冷静:
“何老师,我明白了。”他顿了顿,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,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,然后目光转向何老师,眼神认真而专注,仿佛接下的不是一份职务,而是一个沉重的承诺,“既然老师和同学们信任,我……我会尽力做好班长的工作。”
没有热血沸腾的豪言壮语,没有信心满满的激动承诺,只有一句平实得近乎朴素的“尽力做好”。然而,在此情此景之下,这句简单的话语,却比他之前的任何一次发言都更显分量。这是一种郑重的应承,一种对自身能力的清醒认知,更是对即将压上肩头的那份责任的无声接受。
何老师脸上立刻绽放出欣慰而灿烂的笑容,仿佛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:“太好了!大家鼓掌欢迎我们的新班长,今安同学!”
教室里随之响起了颇为热烈的掌声,有真诚的祝福,有依旧带着疑惑的观望,也有纯粹随大流的附和。季予时直到这时,身体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,他极快地、近乎隐秘地侧了一下头,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过那个在掌声中显得有些无措、却依旧勉强站直的身影,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,似是松了口气,达成了某种目的,又似是……一抹清晰的心疼,为对方那强装镇定下的茫然与脆弱。
放学铃声终于响起,今安几乎是机械地、动作迟缓地收拾好书包。肩膀上的无形重量似乎比书本更沉。当他慢慢踱到教学楼门口时,不出所料,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依旧等在老地方,夕阳的金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,却也无法完全融化他身上那种清冷的气质。
夕阳下,季予时看着今安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,看着他始终低垂着的、看不清神色的眉眼,以及那几乎笼罩全身的、浓得化不开的茫然与无措。那样子,像一只被突然抛到陌生丛林里的小兽,警惕而又无助。
这一次,没等今安像往常那样犹豫着是否要开口,或者干脆视而不见地径直走开,季予时先一步主动迎了上去。他走到今安面前,距离比平时社交的安全距离要近得多,近到今安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,以及那里面翻涌的、毫不掩饰的情绪。他的声音低沉下来,带着一种罕见的歉意和不容错辨的认真,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:
“对不起。”他直视着今安那双带着困惑和些许戒备的眼睛,语气诚挚,“我知道你不愿意。是我自作主张了。”
今安猛地抬起头,猝不及防地望进他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眸。那里面没有戏谑,没有算计,只有一片坦荡的、甚至带着几分歉意的诚恳。
“但我说的每一个字,”季予时的语气转而变得无比笃定,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,“都是真的,都是我亲眼所见、心中所感。你远比你想象的要好,要强大。我只是……”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词语,声音里染上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与坚持,“不想看你一直把自己藏起来。这个世界,或者说,至少这个班级,需要看到你的光,而你自己,或许也需要走出来,看看更广阔的天地。”
他的目光太过直接,太过炽热,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关系,让今安无处遁形,心底那些试图加固的防御工事,似乎在一点点松动、瓦解。
“以后,”季予时的声音放缓了些,低沉而稳定,带着一种承诺的、令人安心的意味,“有任何事,无论是班级工作上的,还是……其他的,你都可以随时来找我。我说过,我会帮你。”
说完,他不再多言,只是深深地看了今安一眼,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的表象,确认他此刻真实的状态,然后,如同前几次一样,他利落地转身,率先迈开步子,汇入了熙熙攘攘放学的人群中,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背影。又一次,他将怔怔出神的今安独自留在了原地。
今安独自站在原地,傍晚微凉的秋风拂过他微微发烫的耳尖和脸颊,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。心里乱糟糟的,充满了被迫接受陌生挑战的无奈、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巨大压力,以及一丝对季予时这种强势介入方式的、未能完全消散的微愠。
但是,奇怪的是,在那一片混乱不堪的思绪之下,在那沉重的负担背后,似乎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嫩芽般的暖意,悄然地、顽强地渗了出来。那是一种被如此坚定地选择、被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的感觉——尽管这种方式让他措手不及。这种感觉,陌生而又带着某种隐秘的吸引力,是他贫瘠的过往中极少体验过的。
他不自觉地抬起手,轻轻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,那里,心跳的节奏依然有些紊乱。他低下头,看着地面上自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、孤独的影子,第一次觉得,这条每日往返的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回家之路,前方的风景,似乎真的变得有些不一样了。而那不一样的前路,似乎也并非全然是令人恐惧的黑暗与未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