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便是教他,身为执棋者,当如何……亲手,舍掉自己最珍视的那颗棋子。”
“亦是教他,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,有些痛,必须独自承受;有些路,注定只能一个人走。”
“爱与牵绊,可以是软肋,可以是负累。而恨与遗忘……有时,才是活下去……最坚硬的铠甲。”
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虚空,落在了那个此刻或许正在万知林深处,被痛苦与恨意煎熬的年轻妖神身上。
“这,便是本君……授予他的,最后一课。”
寂清明深深地看着神君,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入神魂深处。他喉结滚动,最终只是沉重地低下头,声音嘶哑却坚定:“我明白了……我会守口如瓶,绝不会让他……察觉到任何异常。”他再次深深一揖,不再多言,转身大步离去。
殿内,再次只剩下神君与清芜。
她缓缓转过身,目光落在一直强忍悲痛、默默侍立在旁的清芜身上。
清芜上前一步,眼中水光盈动,声音哽咽:“神君……”
她微微抬手,止住了清芜欲出口的话语,继续道,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,却又字字千钧,砸在清芜心上:
“一个即将走向祭坛、注定消散的神祇,若与执掌妖界的至尊牵绊过深……”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虚空,看到了那个她亲手推开、此刻正被恨意包裹的年轻妖神,“当他亲眼目睹她的牺牲,看着她为了维系他所在的世界而魂飞魄散,化作修补屏障的‘材料’……他的道心,如何能不毁?”
“本君授他剑理,教他规则,引领他走上至尊之位,不是为了让他亲眼看着本君消散,而后道心崩溃,带着整个妖界一同殉葬的。”
神君静静地看着她,看了许久,才缓缓开口,声音如同穿过千年时光的尘埃,带着洞悉与释然:“你陪伴本君,已近千载。浮黎境的星辉流转,至理溪的潮汐涨落,你见得多了。有些事……到了如今,也该看开了。
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此刻的凝重,回到了极其久远的过去,那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、回忆的微澜。
“清芜,你还记得……第一次见本君时的模样么?”
清芜的泪水瞬间涌出,她用力点头,声音带着泣音却无比清晰:“记得……清芜永远记得。那时……您独自立在浮黎境,神袍上的光纹流转着至理,可那双眼睛……”她哽咽着,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震撼她心魂的一幕,“却……却没有一丝温度。玄衡主神说您无爱无憎,无喜无悲……我那时才真正明白,失去情丝的神祇,原来是那般……孤寂的模样。”
神君静静地听着,轻轻颔首:“彼时本君确然如此。守护归墟,维系平衡,是唯一的存在意义。直至……你来。”
“你日日对着那株蔫蔫的星蕊草絮叨,将神域的甜糕置于本君触手可及之处……”神君的语调依旧平淡,却莫名染上了一丝温度,“本君那时不解,为何要执着于一件‘注定失败’之事,为何要不断发出那些……无关规则与职责的‘声音’。”
她的目光落在清芜脸上,带着一丝极淡的、近乎困惑的回忆:“直到那日,星蕊草真的开了花。淡蓝色的,很小,在归墟的冷寂里颤动着微光。你指着它,笑得如同月牙。”她微微停顿,仿佛在回味那个早已远去的瞬间,“本君看着那花,神心处……似有溪流遇石,微澜轻荡。那时本君并不知晓那是什么,只遵循本能,对你说……‘好看’。”
清芜的泪水流淌得更加汹涌,她用力捂住嘴,不让自己哭出声。原来……原来那些细微的陪伴,那些看似无望的坚持,神君都记得!
神君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,那里悄然躺着一枚精巧,以月光木为基,缠绕日煌金丝与星辰沙,流淌着三光和谐气息的剑穗。
“后来……本君见复弦那日为了云漪求遍神域,最后求到了浮黎境,他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执拗,与我看守归墟时的心境,确有些相似。”她拿起那枚黯淡的星辉草编织物,指尖轻轻摩挲,“彼时,本君并不深究那执拗背后是什么,只觉得,他需要这星辉草,如同归墟需要屏障。故而……便给了。”
她的目光转而落在那枚更为精致的剑穗上,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、并非自嘲,而是纯粹困惑的意味:
“直至后来,见他不眠不休,倾尽所有守护云漪,见云漪伤愈后,他们彼此眼中那难以言喻的光亮……本君才隐约觉得,那或许……并不仅仅是职责,或是对‘守护’本身的认同。”
她微微停顿,仿佛在审视那段模糊的感知,“那时,本君只看到复弦对云漪的守护,觉得那或许与我看守归墟是同一种感觉……所以,在他最艰难的时候,默许了星辉草的赠予。却并不懂得,那守护背后,涌动的是何等炽烈的情感。”
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剑穗上那简化的三光符文,那是云漪对她无声的回应与敬意。
“后来,云漪赠予此物。”神君的声音依旧平稳,却仿佛有极细微的波澜在深处漾开,“她说,感谢本君维系秩序,允她生机。她说,若本君持剑,此穗或可相伴,如同星辰伴随日月,是这天地秩序的一部分。”
她抬起眼,望向清芜,那双向来冰封的眼眸里,此刻竟氤氲着一层极其浅淡的、如同晨曦破晓前雾霭般的迷茫与回溯。
“那时本君收下,只觉此物合乎‘秩序’,却并未深思其下暗藏的回响。如今想来……”她微微摇头,“清芜,你用了千年,让本君识得星蕊花开的‘好看’;复弦与云漪,让本君窥见了守护之下,或许还有更深的联结;而云漪的剑穗……则让本君隐约触碰到了,规则之外,那份被称之为‘懂得’与‘回应’的温度。”
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清芜脸上,那层迷雾渐渐散去,化为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与温柔交织的复杂神色。
“如今,本君或许……懂得稍多了一些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带着一种将千年光阴都沉淀其中的重量,“懂得何为‘在意’,何为……不舍。”
“但也正因懂得,才更不能回头。”
“清芜,你的心思,你的事,本君……一直是在意的。”
“这浮黎境的星辉,至理溪的流水,千年相伴的晨昏……有你,方不似最初那般……全然冰冷。”
说完,神君不再停留,月白的身影决然转身,一步步走向静室深处。
清芜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,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冰冷的地面。她知道,这一次,是真的道别了。千年的陪伴,始于一场冰冷的指派,终结于一场温暖的懂得,与一场必然的、永恒的……诀别。她默默立下誓言,将陪伴神君度过这最后的时日,直至终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