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是往常,谁面对帝王这样严厉的呵斥都要伏地请罪的,可今日我听在耳中,却只觉得可笑。
我充耳不闻。
手腕轻轻一翻,一柄匕首从凤袍宽大的袖口中滑出,落入掌心。这匕首小巧精致,远非当年我在兰殊病重闯宫时,未央宫外夺来的侍卫重剑可比。
它更轻灵,更锋利,也更决绝。
匕首出鞘的刹那,谢清裕的瞳孔骤然收缩,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恐。
他大概以为,我要当场自刎或是狠狠给我那族弟一刀,血溅这江南夜宴。
然而我没有。
我只是将刃口再一次,轻轻地贴在了自己脖颈的皮肤上,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颈动脉在利刃下微微的跳动。
我抬起头,目光缓缓扫过御座上惊慌失色的帝王,扫过下面目瞪口呆、噤若寒蝉的江南官员与熟悉又陌生的后宫妃嫔,最后,定格在谢清裕因惊怒交加而有些扭曲的脸上。
“谢清裕,”我开口,声音平静得可怕,没有歇斯底里,没有泪流满面,“你听好了。”
“你问我为何发疯?”我轻笑一声,“好。我今日便当着江南百官的面,为你,也为我这可笑的一生,细细数一数——”
“哲悯皇贵妃楚瑛。她当年在王府生产那夜,血染锦被,惨叫不绝,你们都说她是福薄,是身子弱。可真的是吗?谢清裕,是你,授意当时还是王妃的孝贤皇后,给她用了药,去母留子,让她难产而亡。这些年,你追封她,厚葬她,做足了情深义重的戏码,可你夜里,还会梦见楚瑛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吗?”
谢清裕的脸色彻底白了。
我不给他喘息的机会,语速加快,“舒妃叶云歌,当年怀胎十月,腹中已成形的男胎,为何会突然成了死胎?真是慧贤皇贵妃那点争风吃醋的手段能做到的吗?不,是你!是你需要打击叶家过于煊赫的气焰,是你亲手布下的局!无论慧贤皇贵妃还是孝贤皇后,都不过是替你举起了刀,又替你顶了罪!叶云歌从此一蹶不振,叶家也收敛锋芒,你的目的达到了,可一个母亲的孩子,就这么成了你权术下的祭品!”
“孝贤皇后盛望舒……”念及这个名字,我的声音更添悲愤,“你的好皇后!你的伤心人!她是如何从一位温婉明理、胸怀丘壑的世家女,变成最后形销骨立、油尽灯枯的模样的?是你!是你将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事,一件件,一桩桩,压在她尚且年轻的肩膀上!用你的猜忌、你的试探、你那套帝王不得已的说辞,活活将她的良心、她的信念、她的生命,一起磨碎了!江南是她的伤心地?不,谢清裕,你才是她一生都无法挣脱的梦魇!”
“慧贤皇贵妃慕容舜华,还有慕容老将军,”我的目光扫过席间几个年纪稍长、隐约知晓当年事的旧臣,他们却纷纷避开了视线,“慕容家一生忠诚于大荣,为你镇守北境,流血沙场。最后呢?慕容舜华那般骄傲烈性的人,被你用冷落、用猜忌、用新人一点点磨掉光彩。慕容老将军更是被你扣上了谋大逆的莫须有罪过!飞鸟尽,良弓藏。”
“纯惠皇贵妃苏兰殊……”提到兰殊,我的声音终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,“她做错了什么?她不过是想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,护住一份不涉利益的真心,护住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!她挡了谁的路,碍了谁的眼,你便容不下了?钦天监一句荒谬绝伦的命格相冲,你就顺水推舟,将她打入披香殿,任其自生自灭!她死的时候,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!谢清裕,你的心,到底是什么做的?”
“还有谢珹!他文韬武略,哪一点配不上这天下?就因为他身上流着一半索伦部的血?就因为他太优秀,优秀到让你这渐显老态、耽于享乐的帝王感到了威胁,你便将他出嗣远支,绝其前程!你毁了一个母亲全部的希望,也毁了这江山一个更好的未来!”
“淑嘉皇贵妃金沉璧,”那个雨夜里在宫门前长跪不起的倔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,“她跪在瓢泼大雨中,为她的儿子整整恳求了一夜的时候,你在哪里?她在弥留之际,意识模糊,只想见儿子最后一面,你这做丈夫、做父亲的,又在哪里?你连这点最后的、卑微的仁慈都要吝啬,让她至死念着自己无枝可依!”
每数落一桩,我颈间的匕首便无意识地向肌肤贴近一分。
我早已失去了真正在意的一切,连同那个曾经对命运抱有微弱希望的自己。
自然,也就无所畏惧。
“住口!疯子,妖后!”谢清裕终于在我提到谢珹时彻底爆发,他脸色由青转白,又由白涨红,额头青筋暴跳,完全失了帝王的从容威严,指着我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,“满口胡言乱语,悖逆人伦,诽谤宫廷!给朕拿下这个失心疯的妇人!堵住她的嘴,立刻!”
然而,殿下的侍卫们面面相觑,竟无一人敢动。
我的姿态太决绝,我的话语太震撼,贴在我脖颈上的匕首寒光慑人。
谁也不知道,逼上去的下一刻,我的血会不会真的喷涌而出,溅满江南行宫的金砖玉阶,染红这盛世欢宴。
就在这窒息的僵持中,在极致的愤怒、惊恐与寂静里,我忽然轻轻地笑了。
然后,在所有人惊骇到极致的注视下,我抬起手,没有丝毫犹豫,猛地抓住头顶禁锢了我半生的凤冠,狠狠地扯了下来,砸落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巨响。镶嵌其上的东珠宝石在撞击下迸溅开来,叮叮当当滚落四处,在烛火下闪烁着邪性的光。
我那一头早已夹杂了银丝的长发,瞬间失去了所有束缚,轰然倾泻而下,披满肩背,散落在明黄的凤袍上,几缕发丝甚至拂过我的脸颊。
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,大概也无人能从这接二连三的剧变中反应过来,我右手匕首寒光一闪,左手捞起一大把垂落胸前的长发,握紧,用力。
“嚓——!”
一声轻响刺入每个人的耳膜。
一缕乌黑中夹杂着银白的长发,被我齐根割断,握在了左手掌心。
紧接着,是第二缕,第三缕……
匕首的锋刃划过头发,割断的发丝不再顺从,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,落在我脚边,落在那些滚落的珠宝之间。
我累了。
管他什么三从四德,什么夫为妻纲,什么孝悌忠信,什么君臣大义,什么母仪天下……
所有这些捆绑了我一生、压得我喘不过气的金科玉律,我都统统不再在乎了!
右手匕首不停,左手不断捞起长发,很快,及腰的长发被割得参差不齐,短的地方已到耳际,长的还披在肩后。地上,散落着越来越多的、乌黑与银白交织的断发。
我停下动作,举起手中那一大束割下的长发,抬眼望向御座上那个已经彻底僵住的男人,声音响彻死寂的大殿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