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谢清裕!今日我景羲和,于此江南行宫,百官见证之下——”
我顿了顿,一字一句,“同你,断发绝义!”
“此发一断,”我将手中断发举高,“断的是与你谢清裕所谓帝后夫妻之情,自今日起,恩断义绝,死生不复相见!”
“二断,断的是与景氏家族所谓血脉之亲。生我者母亲已逝,养我者家族如仇,自此一刀两断,再无瓜葛!”
“三断,”我松开手,任由那缕断发飘落,目光扫过令人作呕的大殿,扫过那些呆若木鸡的臣工妃嫔,“断的是与你谢氏皇权最后一点苟且关联!我不再是你的皇后,我的魂灵,我的骨血,我景羲和这个人,自此与你,与这天下,皆了无干系!”
殿内鸦雀无声。
所有人都傻了,呆了,木了,只有烛火还在疯狂地跳动摇曳,将满地狼藉映照得光怪陆离。
谢清裕是最先反应过来的。或者说,极致的震怒终于冲垮了他的理智,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,“景羲和,你……你竟敢……竟敢诅咒于朕,诅咒国祚!”
“还愣着干什么?!给朕拿下这个疯妇,夺了她的凶器!备最快的马车,严加看管,即刻押送回京!没有朕的旨意,任何人不得探视!若她有半分差池,朕要你们全族陪葬!”
他终究,没敢当场说出处死二字。
断发绝义,已是惊天动地的诅咒,若皇后再血溅当场,哪怕是他不得已而为之,帝王逼死发妻的污名,也将伴随千秋史笔,永世难消。
他到底还是冒不起这个险。
我的匕首被冲上来的侍卫轻易夺下,我没有任何反抗,甚至没有再看谢清裕一眼,也没有看殿内任何一张写满惊骇的脸。
到最后了,我还是怨他的。
怨他连死在江南,死在兰殊故乡的自由,都不愿给我。
侍卫们架起我的手臂,力道粗鲁,我任由他们拖着,转身向殿外走去。散乱的短发在肩头晃动,拂过脖颈上浅浅的血痕,微微的痒。
身后传来谢清裕极力压制却依旧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,更显色厉内荏:“今夜之事,若有半句流言,一字妄语,传于此殿之外,朕必诛其满门,夷其九族,绝不留情!都听明白了吗?”
“臣遵旨!”
殿内所有人全都噗通跪倒在地,以头抢地。
一场本该宾主尽欢的江南夜宴,就以这样一场皇后当众断发绝义、控诉君王、帝王震怒封口的惨淡方式,仓皇而狼狈地收场了。
我被粗暴地塞进一辆马车里。车内昏暗,车窗被封住,只留一丝缝隙透气,马车立刻在官道上疾驰起来,颠簸得厉害。
负责押送我的侍卫得了死命令,两人守在车内,既不许我寻死,也不许我再发出任何胡言乱语。
我靠在车壁上,闭上眼,短发凌乱地贴在颊边、颈后,参差不齐,身上仍旧是那身明黄的皇后礼服,此刻却已褶皱不堪,沾满了马车上的尘灰。
然而,我的内心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。
一场持续了数十年、惊心动魄、耗尽所有心力的大戏终于落幕了。
没有如释重负的狂喜,没有濒临绝境的悲戚,没有对未来的恐惧,甚至连对谢清裕滔天的怨恨,都似乎随着那纷纷扬扬落下的断发,一同飘散了。
终于都说完了,也做完了。
那些压在心底几十年、日夜啃噬、几乎要将我逼疯的话;那些为楚瑛、为舜华、为望舒、为兰殊、为沉璧、为珹儿,也为自己积攒的鲜血与眼泪,终于在最恰当的地方——江南,兰殊魂牵梦萦的江南,望舒最终离去的江南——倾泻而出,掷地有声。
那顶凤冠,那身礼服,那些珠翠,那些所谓的责任、体面、家族荣耀、皇后尊荣……统统都不再属于我了。
从此,景羲和只是景羲和。
与景家无关,与谢清裕无关,与毓金宫无关,与这天下皆无关了。
我甚至懒得去猜想,回到那座冰冷囚笼般的毓金宫后,会面临什么。
是真正与世隔绝的冷宫囚禁,在孤寂中慢慢耗尽生命?还是某一日,一杯毒酒,或是一段白绫,悄无声息地病故,如同我的姑母,如同这深宫里无数消失的女人?
都不重要了。
我不知道人在黄泉之下是否有知,是否能见到兰殊她们,但活着的这一刻,站在大殿中央,说出那些话,斩断那些头发……
我尽力了。
马车外,夜色浓重,车轮的声音急促,但我知道,这条路的终点无论是哪里,都已无关紧要了。
我彻底地放松了身体,将头靠在颠簸的车壁上,没有解脱的狂喜,没有末路的悲凉。
我想做的,已经全都做完了。
这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