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原来是陶大小姐。”出声的原是平良县令,正是越权递章的那位。关于他的处罚还未下达,现在仍在履职。
平良县令不动声色道:“不知身旁这位是?”
“县令不必担忧。这位是昭灵公主,来监察勘灾赈灾情况。”陶云娴为两方介绍,“公主殿下,这位就是平良县令。他暗中放我出县报信。”
牧晓对慌忙行礼的县令道:“不必多礼。先说清灾害始末要紧。”
“臣请殿下移驾县衙。”
“不必。”牧晓回绝,“在此处说吧,实地对应。”
这是不信他。若是有半句与实地无法对应的虚言,大概就要将他当场拿下了。平良县令犹如朔风穿耳般脑中骤然清醒,双手微微发颤。
“请殿下明鉴。臣自上任以来……”
“直接从上一次山崩开始,讲明原因和经过。”牧晓打断他眼看就要开始的长篇大论,“你的奏章我看过了。重点不清,关于灾情的具体细节太少。将重点放在几场灾情上,不用再遵循那些虚礼。”
听到昭灵公主说她看过自己的奏章,平良县令松了一口气。那些虚伪辞赋他不知和各级官员说了多少遍,每回都是等他一通夸赞后,官员们才故作高深姿态,再悠悠闲闲让他切入正题。
一生扮惯丑角,最后一舞也能为这守了半生的县,当回英雄么?
“上次山崩是因开矿无度。平良县因矿产成名,也败于开矿带来的灾患。洛水河畔本就水灾频发,倒灌加剧山崩,不止在这次救山火的途中发生。早已无可奈何,又司空见惯。”
“臣多次上报,均治标不治本。”且被天灾人祸牵连考核评分,又不至于被降职。
他不是个不畏强权的好县令,不是个才智过人的好县令,却是个合各方意的懦弱中庸之人。
平良县令说到此处,想起民间关于昭灵公主的传言,心一横,牙关紧咬:“此处公矿私采皆有。工部竭泽而渔,私矿幕后另有人物,上报奏表定是每次都被闷声拦下,才有今日之状。驿站递送权归兵部,奏章审核近年才归于新建的通政司,顺天府奏报不知何种情况,都察院中也定有势力干涉。”
这是直指天下乌鸦一般黑。相当胆大。
在朝中大人物眼中,平良县距京近在咫尺,受灾户数向来不多,赈灾相当便利,除矿难外人员伤亡都不多,可稳定榨取价值,还掀不起大风大浪,实在省心。
但他身为平良县令,实在熬不住了。一山之隔,一半平阳县是京官亲属避开京中纷扰、欣赏山水风光的田园牧歌;另一半谷地,是平良当地普通百姓、矿夫艰难求生的炼狱场。
他这大半辈子都被两山死死卡在中间,向左无力施救,向右无能反抗。
“至于这次雷雪后山火,臣斗胆猜测是朝中人物怕事情败露,试图毁尸灭迹。”开了这个口,平良县令继续语出惊人,“受灾200户,是臣虚报。200户不仅仅包含此次受灾户数,更包含近年来被摁下的受灾者。无这200户赈灾粮,臣恐平良县无法撑过这个严冬。”
“引洛水控制火情,实属无奈,否则冬日大风有将山火带向民居之危。引发二次山崩,臣无理辩驳,罪该万死。”
“臣儿女远走,爱妻已逝;自身年岁已高,再无牵挂。唯放不下这守了半辈子的县。”
他这辈子都未曾写过能名正言顺送达御前的奏章。那被载入差错公文案卷的奏章,是第一本,也是最后一本。不成想,他的最后一搏依旧是个错字。
还好这“错”峰回路转,变成了阴差阳错的“错”,在山重水复时,偏偏来了昭灵公主。
户部官员与特派御史将至。这次的灾,大概再也瞒不下了吧?
头被摁进水中之人,终于感受到脑后之手被拿开,得以露出水面,慌忙喘息一口。
牧晓在黑暗中静默良久,久到平良县令坚定的心重新开始动摇,久到周围众人难以分辨她的意思倾向。
“再写奏章,签字画押。这次,我给你递。”
牧晓的语气中无甚喜怒,话却重如千钧,让平良县令咕咚直跳的心,掉回肚里。
众人在夜色中前往县衙,平良县令亲笔写下证言,摁下手印官印。
他长舒一口气,将文本交与牧晓。
紧接着,他瞳孔骤然紧缩,心被高高悬起提起后在喉头炸开,浑身颤抖起来。
因为他听到昭灵公主慢条斯理收起奏本,对他说:“你眼中的灾情书写完了。现在,书写你能想到的罪过吧。不限于此次,不限于上次。再想想。”
“比如,想想你远行的儿女,可是生活富足安乐?”
“他们的财富来自何处?是否合规?”
“留下两人,看住他,不要让他自尽或是被人杀了,也不要让他通风报信。”牧晓吩咐完,定定凝望几息平良县令惊恐的神情后,转身出了县衙,走入无月的黑暗中。